光线很微弱,但足以指引方向。
林欣牵着姜韵,深一脚浅一脚地冲着光亮奋力走过去。
林木遮掩,明明灭灭,光亮看似很近,走过去却很遥远。
木札岭半山腰上有一小块略为平整的土地,其上坐落着一处人家。外围一层又一层的木栅围裹着三间房舍,房舍并不是贴地而筑,而是高踞在吊脚台上,背后的山林宛如天然屏障。只有中间的正房用是一人多高的合抱石垒起来。红泥熳得很结实,屋顶用几层破毡布撑起,屋中间一棵水杉直刺夜空。边上的两间都是用秸秆糊泥搭起来的。前院里燃着一堆篝火,既是为了照明,又可防豺狼猛兽的侵入。姜韵勉强挣扎着走过来,还没到屋子旁,便一头栽倒在门前的柴草垛上,身子几乎虚脱,再也动不了了。林欣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把手里的余绳像栓驴马一样系在门前木桩上,看见房前有几块条石,就过去坐了下来,大口喘着粗气。这时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女孩从门缝里探出一个头来,好奇地盯着她俩看了半晌,林欣站起来想跟她说话,那女孩刺溜一下钻到屋里不见了。
过了一会,一位六十余岁的婆婆从屋子里走出来,斑驳的脸上凹凸不平,刻满了岁月沧桑。刚才跑走的女孩藏在她身后,紧拽着婆婆的衣襟。林欣想想自己毕竟是不速之客,冒昧打搅,总得解释一下,于是她迎过去,向老婆婆问了声好,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尴尬地陪着笑。那婆婆起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看林欣,又瞟了瞟瘫倒在草垛上被反绑得结结实实的姜韵,一言不发。小女孩则显得有些惶恐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姜韵,姜韵虽然已无力挣扎起身,但还是礼节性地回以微笑,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也望着小女孩,目光沉静温柔。
林欣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走过去陪着笑说:“老人家,您别怕。我是衡阳市公安局的,我在执行一项押解任务,天晚了,路也不好走,又找不到地方投宿,想在您这里借宿一宿,不知道方不方便?”
婆婆指着姜韵,用含混不清的普通话问:“她是谁?为什么被绳子绑着。”
林欣看了看倒在一旁的姜韵,有些犹疑。姜韵此时稍稍缓过气来,她背部斜倚在草跺上,先爬后跪,挣扎着站起身来,想走过去,却忘记了林欣将绑绳的一端系在了木桩上,只走了两步,便被绳子生生拉住了,她的俏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脸色却依然恬和。她站定脚步,细声慢气地对婆婆说:“大娘,我是个被国家通缉的女特务,三反之后在深山里潜藏了几个月,昨天被这位解放军同志捉拿归案,押往衡阳受审。我是人民的罪人,可是大娘您别怕,这位女同志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军人,我又被她这样紧紧地绑着,不会又什么问题的。”
那位婆婆走到姜韵跟前,伸出粗糙的手,抚摸着姜韵身上的绳索,心疼地说:“姑娘你真可怜,被绑得这么狠!什么三反、特务的我们这些山里的人不懂,我说这位女娃儿,她就算是犯了什么错,用得着勒脖子扎胸脯,绑成这个样子,最后还套根绳子栓在木桩上,俺们山里人就连对待牲口也没这样!”
老婆婆这一番话说得林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挂不住了,可是她又无从辩驳。和山里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人讲什么又红又专划清界限这样的话是行不通的,她们一是不懂,二是不理解,最后是不感兴趣。你拿这些大道理压不垮她们,她们也不怕你这一套。何况当前的首要问题是借宿,还不好得罪人家。
还是姜韵打了圆场,她向那婆婆深鞠一躬,感激地说:“老人家,谢谢你。可是您的确是错怪了林欣。这一路上她对我还是很照顾的。山路不好走,她给我解开了原先绑在脚上的绳子,背后的手臂原来是反吊的,她也给放平了。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有很多制度和规定,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婆婆您就别再怪她了。”
林欣不满地倪了姜韵一眼,心想这话在这深山里说说也就罢了,要是到了局里姜韵再说这样的话,那我不是成了包庇反革命者的罪人了,那可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老婆婆疼爱的搂着姜韵,说:“姑娘你真懂事,自己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替别人说话,我一看你的容貌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老婆子白活了这大半辈子,别的本事没有,相人倒是很准,好坏人从来就没有看错过!闺女,你叫啥名啊?”
姜韵落难之中,突然得到如此关怀,不免心情激荡,眼圈也有些红润了,她哽咽着说:“大娘,您就叫我韵儿好了。”
林欣听到韵儿两个字,不免心中一震。炮火连天的岁月,患难相依的历程,似乎又重现眼前。心里的政治倾向,也在这一瞬间被深情冲淡不少。
姜韵此时也想起了过往。那时娇俏可爱的林欣,正像现在婆婆身后的小女孩这么大吧。枪林弹雨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曾给予她几多绝境里求生的希望和力量,她和他也终于在最艰难的时刻相濡以沫,共同杀出了一条生路。
婆婆盯着姜韵如玉的脸庞,看了又看。两行清泪流过斑驳的布满皱纹的脸颊,流过干涸已久的心。姜韵有些慌乱,她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轻声问:“大娘,您怎么了?”
婆婆涕泪交纵,嗓音沙哑地说:“我的小女儿如果现在还活着,也该有你现在这么大吧。”
姜韵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垂泪道:“大娘,韵儿戴罪之身,原本不该牵连,好在这里也没有外人,如果您不嫌弃,就收下我这个女儿吧。只是韵儿此去,前途未卜,恐怕不能为您老人家尽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