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米的人们
。
其中就有陆永平。
他说:嘿,小林来啦快快,吃点宵夜,出来干活
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
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
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平澹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
她说: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
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勇气抬头看她一眼。
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的细碎脚步声。
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柔声说:
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
尽管这个夜晚如同这个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陆永平的夸奖和感激。
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
我一一应,却像是在答老师提问。
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
他和前院一老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对我咧嘴
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
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
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的语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
汗珠一样,消失了。
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
玉米苞海洋。
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
我头都没抬,说咋。
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
而一九九八年就是历史的终结。
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
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便碾压而来。
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
陆永平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点多。
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
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
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抱怨。
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
他说小林累坏了吧。
我说这算啥啊。
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
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
老远就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
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
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
我瞥了陆永平一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
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
小舅在一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
陆永平说:咋
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家不
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
剥了几个后她说:还是老二家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
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牙棒,问问我哥,哪次
我没去只能怪乔晓军那秃驴太狡猾,我俩堵了几次,也就撞了一面,还转眼
就让这孙子给熘了。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
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
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
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
张凤棠头也不,别扯这些,堵学校时你在哪儿
我哥说堵学校,得空我就往学校奔嘛。结果我前脚刚到,后脚派出所小徐
就来了。
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秃驴再开熘吧
。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
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
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四下张望一通,问咋事,却没人搭理他。
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
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
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
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子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
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都赶紧的啊,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
张凤棠在小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
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
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不然可便宜林
林了。
陆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再
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
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
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
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
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事儿家说。
妈个屄的,
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个鸡巴家,不过了你们那些勾当我
一清二楚
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
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
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母亲闻声跑了出来,刚凑过去,张凤棠就呜呜呜起来。
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