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10)

  第二天,通氏为了报答昌氏,把竹思宽给约了来。那竹思宽是日夜在她家的,一叫就到。那昌氏只图快乐,尽兴荒淫,不想这一夜阴精流尽,身子懒懒的再也起不来了。到了早上,通氏梳洗后,过来看她,见她还睡着,就说:“外边人都在吃早饭了,你还睡呢。”昌氏说:“我身子懒得动。”通氏笑着说:“你们两个这一夜,也不知道怎么折腾的,大约是把身子弄瘫了吧?一个可口的美物,吃饱了也就罢了,何苦定要吃伤了?”昌氏也微微地笑笑。通氏只以为她一时乏倦,过两天定然就好的。孰不知她原本害的是色痨病,如今旧病复返,自然难支。渐渐的饮食不进,浑身打骨缝儿里边发热,五心烦躁,日渐黄瘦。只是每夜还要央求通氏把竹思宽约来一起歇宿。竹思宽同通氏都劝她暂歇几日,将养身子要紧。她却说:“我自幼到今,只恨不得知己,如今得到了,一死何恨?我当年也曾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天果然应验了。恨只恨相遇不久,若能够同他相聚一年,就死也无憾。我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忙忙的日夜行乐,还怕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说止歇的话?“二人劝她不醒,只有叹息而已。屠四延医调治,药石罔效,捱了月余,仅存皮骨。临终的时候还约了竹思宽来,四目相对,长叹了两声,落了几点泪。竹思宽也很伤心,掩面而出。到了半夜,昌氏气绝而亡,只得二十四岁。

  屠四感激昌氏提携之情,不但陪他白睡了许久,还遗下许多钱财,也哭了两场。买棺殡葬,延僧超度,都还热闹。

  自从昌氏死后,通氏将侄儿做了副夫。二人恩爱得了不得,只瞒着人屠户一个。通氏虽然好淫,竟还知足,自从有了屠四,把外边向日的旧主顾一概谢绝,不去招揽。人屠户见妻子忽然贞节起来,暗暗称奇,哪知她宠幸了可心可口的爱侄?

  过了年余,通氏忽然生了个儿子,人屠户方才大异,究问通氏这儿子从何而来。通氏说:“是你当日好的时候我受的孕。”人屠户说:“我已经病废了这么多年,哪里有怀孕七八十个月的道理?”通氏笑着说:“你有了儿子就罢了,管这么些闲事干什么?”人屠户也料到是侄儿的种子,反正还是他屠家的骨血,就葫芦提认了。谁知这孩子不妨真父而妨假父,不克亲父而克叔公。刚刚一周岁,人屠户疳疮大发而死。通氏、屠四口内干嚎,心中暗喜,急忙殡送了。他们在人前还假为婶侄,到了房中俨然夫妻。这虽然是通氏的无耻,屠四的灭伦,但也是因为人屠户开赌场,一生不知道陷害了多少好人家子弟。一个妻子跟朋友逃走了,一个妻子为侄儿所据,身死嗣绝,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了。

  姑妄言第四回

  为富不仁,铁公子梳拢钱贵姐不怒自威,童自大惧怕河东狮屠四接了叔叔的衣钵,又有昌氏所遗的财物,继续放赌抽头,比他叔叔当日更加兴旺,来赌的人越来越多。屠四鉴于通氏昔日之事,惟恐旷了她,又去斋僧布施起来,每夜偷空必进房去伺候一番,方才出来照料。

  有一天,竹思宽同铁化众人都在局上歇了,饮酒中间,正说闲话。铁化偶然说:“诺大一个南京城,就没一个绝色的妓女,真也可笑。”竹思宽正有郝氏所托之事在心,就回答说:“怎么没有?那才貌双全的佳人,要高抬自己的身价,怎肯做那毛遂自荐的事?所以知道的人少。”铁化见他说话有因,就问:“兄是此道中的老在行,必定知道谁家有好女儿。”竹思宽说:“只这眼面前钱家的女儿就是个绝色的才女,大爷怎么忘了?”铁化说:“钱家的女儿,小时我常见来,果然生得好。后来听说她双眼都瞎了,所以无心想到她,有三年来没见了。虽然她模样儿生得标致,但是没了眼睛,也就算不得是十全的美人了。”竹思宽极力撮合说:“大爷是此道中老行家,这句话可显得外行了。请看那画上的《杨妃棠睡图》,她不就是闭着眼睛的么?只要真是绝色佳人,何在乎那眼睛的有无?大爷要是相与了她,一定有多少人赞扬你呢。”铁化问:“这是什么缘故?”竹思宽说:“假如大爷出一注大钱梳拢了她,人们知道了,定然夸说大爷是个多情种子,识货的奇人。偌大一个南京城,有多少风流子弟,都没他的眼力,被他夺去了头筹。再被这些妓女们听见了,人人钦仰,在行院中着脚一场,做一个风流魁首,也不枉了。不瞒大爷说,一来我年纪大了,二来我手头没钱。我要是比得上大爷府上的百分之一,我也早夺了去了,还等你大爷么?”铁化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也动了心,就说:“我们几时闲了去看一看,再作商议。”竹思宽说:“大爷尊意差了。不做此事则已,既有此兴,定要占在人先。况且佳人难得,虽然她母亲韫椟而藏,待价而沽,但她的青春可是缓不得等不得的。难道她的美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不成?别人倘然知道了,有那好风流美名的,先去采了鲜花,大爷这样福人,难道是吃残汤剩水的么?”

  铁化被他奉承得快活,甚觉动火,笑着说:“既然如此,咱们此时乘兴,何不就去看看?”竹思宽说:“古人云:轻人轻己。大爷要去相看这绝色佳人,不备份儿厚礼去打动她,觉得不是行家了。何况她母亲少年时候,大爷知道,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们猝然走去,闯起寡门来,岂不落她背地里讥诮?”铁化说:“按老兄的意思,应当如何行事?请见教一番。”竹思宽说:“大爷果然有此兴头,今天先送一个大大的东道封儿过去。就说大爷慕她的令爱,要一亲色笑,叫她家预备酒席。明天大爷驾临,再送一份儿厚礼做见面钱。她门户人家,是识窍的,见大爷如此举动,自然百般趋奉,何等光彩!”铁化说:“兄说得有理,就烦兄去做个月老。”当即叫过小厮来,将带来的赌本取出一封,称了二十两,递与竹思宽说:“烦兄今天送了过去,叫她整理下东道,我回家备了礼物,明天亲往。明天兄就在她家等着我。若果然中我的意,就烦兄说合,我自有厚谢。”竹思宽说:“我承大爷相爱,多年契厚,何敢当此谢字?总成大爷做个风流榜首,我也叨得余光了。”说定,大家散去。

  竹思宽见事体有几分经意,心中暗喜:女儿的事若成就了,她母亲也就长久归我受用了。急忙走到钱家,向郝氏说起他怎样打动铁化、怎样启发他,这才把银子递给她说:“这是办东道的钱,他明天还有厚礼带来。要是造化事成了呢,是你的一注大财香。即便不成,且白得他这一份儿厚礼。”郝氏欢喜得了不得,忙设佳肴美酒谢了媒人,当夜就留他同宿。

  这铁化继承祖业做的是毡货生意,伙计们专走北京,也有两万多本钱,南京城中还开着几个大毡货铺。他自从十八岁上父母相继亡过以后,只有他一个大胖子妹妹,别无兄弟姐妹。娶的那贤妻火氏,生得有五七分姿色,倒有八九分风骚。论起来,那样一个俏人儿,就该性格温柔才是。谁知人不可皮相,这妇人却淫而且悍,降伏丈夫的手段,比降龙伏虎的罗汉还厉害几分。铁化初娶她的时候,爱她美丽,凡事都顺着她的性儿,后来纵惯了,就有些动手动脚的起来。铁化顺惯了他,一时翻不转来,弄成了一个情怕。

  什么叫“情怕”?铁化起先娶她,因为十分爱她,百样事不忍拗她一拗。且每夜上床之后,定要做一番生活才睡。这件佳品虽然味道不错,只可以当点心偶然吃些,不能当家常饭天天吃的。他虽然姓铁,身子却不是铁做的,如何夜夜来得?久而久之,未免就要隔三歇五的了。先因铁化爱她得很,又是新鲜美味,自己做惯了例,上床之后,必定先把功课做完了,方才睡觉。火氏也道是例当如此,况她也是乍尝着个中滋味,如何肯歇?忽然见他怠情起来,就如那小学生上学定要背书写字,完他这一日的功课,方才放馆。忽然不待先生吩咐,竟公然自己逃起学来,如何使得?

  铁化幼丧父母,无人拘管,自小在赌场、妓院中着脚,把这当成了是他的事业。初因宴尔新婚,恋着妻子寸步不离。过了些时,新鲜妙物吃了多次,也有些厌了。身子也拘束得久了,终日只想往外边温温旧业。那火氏正同他打得火热,忽然见他朝出而不归,觉得冷冷清清,寂寞之极。虽有一个小姑,生得又丑又恶,因自幼没有父母,无人教训。铁化自己还少一个人管他,如何能管他的妹子?养得她这个性子,真像嫂子娘家的姓,竟是一个“火”字。一天到晚打了丫头骂仆妇,恶狠狠的。虽然才十七八岁,却长成胖大无比的一个身躯。她也不理这个嫂子,故此火氏也不去亲近她。

  这火氏独自坐在房中,无可消遣,到晚上铁化回来,她定要啯啯哝哝地抱怨个不住。铁化因横了一个爱字在胸中,见她生气,晚间少不得替她消消气,鞠躬尽瘁地陪个礼。但是这个气如何有本事夜夜替她消得?又过了些时,竟像穷百姓躲差一般,逃到外边,做了个夜出而不归的人了。

  火氏既然生了火,她一身无处不是火。日间火往上升,还可消得下去,到了夜间,独守孤灯,火往下行,如何过得?一夜捶床捣枕,咬牙切齿地气恨。等到铁化回来,先时还哭哭骂骂,后来逐渐抓抓打打起来。铁化本来还想替她陪陪礼,消消气,无奈力量不加,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回的,只得听之而已。起先只是爱她,如今从爱中又生出个“怕”字来,所以说是“情怕”。

  火氏先也还想施施威风,好等他来陪罪的意思。哪知他自觉罪恶深重,将至陨灭,陪不来了,任她处治,竟不来修饰。这火氏见他如此,焉得不急?急中生怒,火气直腾,与铁化竟像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一般。见了面就骂,骂上气来就咬上几口,向铁化脸上乱抓。那铁化见了她,竟合了他夫妻二人的贵姓,又合了自己的尊名:铁见了火,自然就熔化了,从此怕她竟如怕母夜叉一般,日夜躲在外边,轻易不敢见她的尊面。

  火氏是个淫物,又有吃有穿,无所事事,自然就饱暖思淫欲,想打只野鸡吃吃了。铁家虽非仕宦门第,也是个财主人家,深房大屋,闲人谁能到得里边?不但想吃野鸡肉没有,连想根野鸡毛看看也不能够。

  好在她家养着一头哈巴狗,每天三步不离左右的,连吃饭睡觉也都带在身边。时间一长,她就和那哈巴狗亲近起来,再也不想理睬铁化了。

  铁化虽然怕她,轻易不敢相亲,但总没有个永不见面之理。偶然进来,她见了他就像冤家一样,非骂即嚷。当日尚图他来夜间陪罪,还给他留了三分情义,如今有了这哈巴狗做伴,越发不留一丝儿好气。铁化哪里知道就里?还以为自己躲得久了,叫她守了活寡,自然气忿。自己过意不去,间或夜间来陪她睡,着意温存。就是陪罪,也必定要强而后可。虽然竭尽心力,她总觉得不如意,再不能讨得一丝儿喜欢。还有半夜里打嚷一番,被撵了出来的时候,弄得铁化后来成半年连房里也不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