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这一天,铁化他母亲接了五六个房份中的姐姐、妹妹、嫂子,到家中来过节,都说:“今年人说秦淮河热闹得很,有一二十只灯船,堂客们游船的多得了不得。一年一度,奶奶带我们大家去玩玩儿吧,也沾你老人家的洪福。”她的那个胖女儿,撒娇撒痴地说:“妈妈,你带我同姐姐、嫂嫂们玩玩儿去吧。”这个一嘴,那个一舌,怂恿得那老回婆也有些动兴了,就叫了铁化进来,说:“我听得说河下今年十分热闹,我老人家也想去散散心。你可雇只船,我同你姐姐、妹子、嫂子们大家去玩玩儿。”他说:“人山人海的,到那里有什么乐趣?不如在家里坐坐,还受用些。”他姐生气了,说:“只许你终日在外边取乐,我就玩儿不得一次?难道怕花了你的银子么?”
铁化不敢违拗,出来寻思:“我姐从没这样高兴过,定然是她们怂恿的。我且叫她们吃些亏,才知道这船不是好游的。”主意定了,第二天雇了只船,挂上了帘子。他预先来嘱咐说:“既然要去游船,不要多喝茶水,船上没处溺尿,大家留神些。”众妇人欢喜非常,果然不敢多喝茶水。大家清早吃了些饭,坐轿子到码头上了船,撑开游赏,真是热闹。看别的游船上,有清唱的,有丝管的,有携妓的,有带着梨园子弟的,还有吹打十番①的。那两岸河房里,全是来玩赏的男女。虽然耳中眼底有趣,但此时五月上旬,天气正长。一轮火伞当空,四面日光透入蒸着,热气难当,又且口中发渴。到了午后,众人都是绝早吃的饭,此时也饿得很了。他娘催了三四次开饭,他只答应:“就来了。”却不见拿上来。又停了一会儿,方才送上。你道是些什么?都是卤鹅、腊鸭、牛羓、腌鱼、烘糕、薄脆、眉公酥、玉露霜、闽姜、橘饼、糖梅、圆片之类。众人已经饿得发昏,见了这些东西,尽往饱里吃。过了一会儿,已经是下午,天气越发炎热。先是渴了半日,又吃了这些威的、甜的、干的东西,那喉管中都冒出烟来了,如何受得?一个个都渴得昏头昏脑,忙问他要茶吃。铁化取了两大壶温茶来。众人哪里还顾得?右一碗左一碗只是喝。渴了的人,忍着倒还罢了,一吃些凉茶,越发渴起来,只是要喝。两壶不够,又要了两壶来,都喝了,大家灌了个满肚。渴虽止了些,过不多时,又都有些尿急了。既没处溺,又说不出来。正在难忍的时候,谁知铁化拿出些特制的安息香来,他把皂角制成极细的末子,裹在这香上,捏了数十根,一齐点上。叫船家把船头迎着上风,他靠着帘子坐着。那香烧着皂角末的烟,顺着风一阵阵地吹入舱中。这皂角末的烟一闻着,就会喷嚏打个不住。这些妇人正在尿急的时候,勉强忍着已经够难过的了,这一顿喷嚏,打得下边的尿直淌,哪里还忍得住?又都穿的是单绸纱罗之类,把裙裤衣服后面尽皆污透,连膝裤同鞋都湿了,满船板上全是尿。忙忙地叫拢船,叫轿子回家。
————————①十番──也叫十番乐,是由丝竹云锣铙钹等组成的一支民族器乐乐队,又有粗细大小之分。
到了家中,铁化反而抱怨众人:“我说不要去,你们偏要去;我叫你们少喝茶,大家偏往死里喝。结果弄得满船是尿,人家看着是什么意思?明天被船家传得人人都知道了,脸面何在?”众妇人都红了脸不作声,他姐也是一裤子的尿,也说不出来。大家只怨喝的茶多了,不听他的好话,哪里知是他弄的鬼?
过了两年,他十八岁上,娶了个媳妇儿火氏,他母亲也就在那一年死了。过了些时,他舅子火大生日,他去拜寿,有许多亲友都在那里留着吃面。他偶然到后园中去走走,见他舅子的后窗户底下放着一个净桶在晒,就知道是他舅姆子的。四顾无人,忙向锅底下刮了些锅烟子,在净桶边上周围擦了。他留心少刻,又到后园去看看,见净桶已经不在那里了,心知是舅姆子取了去用。他走回来,在席上笑个不住。众人问他,他只是笑。再三强问,他说:“我说了,怕大哥恼。”他舅子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就说:“你有话只管说,我恼什么?”他笑着说:“我刚才到后边去,不留心撞见嫂子在那里撒尿,雪白的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所以忍不住好笑。”座中那哈回子跟他最相熟,不由得笑着骂:“你这砍头的促狭鬼,又嚼蛆胡说。”他说:“我绝不不胡说。你叫大哥进去看,要是没有黑圈儿,任凭你怎么罚我。”他舅子也当是他真的看见了,倒不好认真,就说些别的话,把话叉了过去。
到了人散之后,火大走进房中,埋怨他妻子说:“你可知道铁家妹夫这个促狭鬼?你怎么撒尿不留心,被他看见了屁股,当着众人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妻子说:“哎呀,这是哪里的话?我在屋里关着门撒尿,又不曾在外边,他如何看得见?”火大说:“他还说见你屁股上一个大黑圈子呢。”那妇人说:“呸,他难道见鬼了,理那砍千刀的胡说。我屁股上好好的,怎么会有什么黑圈儿呢?”火大说:“你也不必骂人,也不必多讲,看一看就知道了。”叫她趴在椅子上,撅着屁股,掀开衣裙,把裤子扯下,果然一个黑圈儿,却被裤子擦得模糊了。火大说:“现有凭据,你还犟什么?”用手将她屁股蛋儿一拧。那妇人红着脸,气忿忿地想了半晌,忙去把净桶揭开,点上灯一照,用手周边一摸,满手乌黑,方才悟到是铁化弄的鬼。夫妻二人骂了他几句短命促狭鬼,大笑了一场。
过了些时候,铁化又到丈人家来。他舅子不在家,在丈人房中坐了一会儿出来,偶然瞥见舅姆拿着两张草纸,往后边毛厮房中去,关了门净手。南京人家大家小户都有个毛厮,大户人家深宅大院,日间则用净桶,晚间由仆妇婢女们去倒。小户人家后窗之外即是毛厮,日间大小便都在这里,净桶只备夜间用。这铁化见她进去了,忙走到厨房内,兜了些米来,自厨房口悄悄儿直撒到毛厮门外,这才进来对丈人说:“老爹,不知是谁偷米,把米撒了一地,躲到毛厮里头去了。”那老儿是当家的人,听得有人偷米,走出来一看,果然撒了一地,就吆喝着:“是谁偷米?”说着,就走到毛厮门口。见门关着,只当偷米的人躲在里面,就来推门。那媳妇儿听见公公吆喝着来推门,又不好作声,忙把门靠住,连裤子也不及拽上。一个骂着往里推:“是哪个奴才大白天的偷东西,这样大胆?”一个使着力往外顶。正在相持中,铁化跑到丈母跟前说:“奶奶,你看老爹这样大年纪的人,嫂子上毛厮,他老人家跟了去推门呢。”那老婆子听了,跳起身,忙赶来一看,果然那老鬼还吆喝着在推呢。被这婆子气狠狠上去两个大巴掌,把那老儿打得愣愣怔怔的。她边打边骂:“老没廉耻的,媳妇在里边解手,你推门做什么?”那老儿听了,满面羞惭地说:“女婿才说是有人偷米,我当是真,撵了来拿,哪里知道是媳妇?”等到出来寻女婿对话,铁化已经回家去了。过后不但老头子好笑,连老婆子同媳妇想起他这促狭来,也暗笑了好几回。
又一天,铁化正在街上闲荡,有个乡下人进城来卖枣刺儿。那刺儿捆得不紧,揸揸巴巴的两大捆,用铁尖担①戳在中间,挑得老高地走。不想晦气,就在他身上抓了一下,把衣服戳破了一个小窟窿。他正要动怒,那人看见了,忙歇下担子,上前陪礼:“小人一时失错。相公看我是个乡间穷苦人,高抬贵手,饶恕了吧。”笑嘻嘻地尽着陪小心。铁化见他这个样子,俗话说:“铁拳不打笑面。”一时怒不起来,就说:“你非有心,失错了,何妨?我正要买担枣刺儿用,你要多少钱?卖给我吧。”那人见他不怒反要买他的,忙说:“相公饶恕了小人,我应该奉送的。府上在哪里?我这就送了去。”铁化说:“我怎能白要你的?自然不会亏你,你挑着跟我来吧。”
————————①铁尖担──肩挑担具。挑货物用的担具是扁形的,叫做扁担;挑柴草的担具是一根两头尖的圆形杠子,叫做尖担。尖担两头镶有铁皮,便于扎进柴草中去的,叫做铁尖担。
那人把枣刺儿挑上肩,跟着他走。他是个乡下人,认不得城里的路,跟他到了一条小巷口,铁化指着说:“走大街要绕远好些路,打这小巷过去,就是我家了。”那人当是真话,走了进去。可那巷子只有三尺来宽,仅容一人通过,枣刺儿捆得松,挤住了,走不动,他在前面叫:“你狠狠地使力挤,过了这一节路,那前边的路就宽了,好走。”那人果然用力往前挤,却越走越窄,动不得了。再叫了几声相公,要问话,不见答应。那枣刺儿两头挤住,人在中间。要往后退,那刺儿捆先是用大力气挤进来的,此时要退,那刺儿都倒插在墙上砖缝中挂住,动也不能动一动。
那两边来往的人被拦住了走不得,都在骂:“你瞎了眼啦?这是个窄巷,可是挑着枣刺儿走得过去的么?”那人在中间叫冤叫屈:“是一位相公要买我的,领我到了这里,他不见了,怎么是我自己来的?”众人知道他被人哄了,等不得,都往别处绕过去了。
这卖枣刺儿的站了一会儿,人急管生,没奈何,趴下身子,还打进来的这边,从那刺儿捆底下爬了出来。他人倒是出来了,这担枣刺儿却还是动不得。又想了一会儿,身边又没一文钱,只得脱了一件大布衫,当了几十文钱,买了一根粗麻绳,打刺儿捆上撂过去。他又爬进去,拉着绳头爬了出来,拽着绳子用力倒扯。哪里扯得动?你想这乡下人,自三四更天挑着个重担,几十里路走上城来,指望着卖几十文钱,买碗饭吃,剩得多寡就回去的,哪里知道遇见了这位盛德君子?耍了他一下,弄得来到了下午,力气费尽了,肚子也饿瘪了。要撂下这担刺儿,又舍不得那铁皮裹的尖担。只得到街口,再三央求了几位过路的人帮着,才拉了出来。一看,刺儿都挂掉了。日色将西,还要赶回家,估计也卖不及了,就赌气把刺儿撂在空地方。把买绳子剩得的几文钱,买了碗饭吃,扛着尖担回家去了。一担刺儿不曾卖得,反当了一件布衫,只得了一根绳子,你道这个穷人可气苦不气苦?
那时候,秦淮河畔行院中有一个妓女,小字玉仙,生得虽不能叫做美人儿,可在她姊姊行中,就要算是出色的了,因此名重一时,门庭很是热闹。铁化听说了,三番五次去接,玉仙却总不得闲。这并不是她故意做身份不肯来,实在是天地间偏有这样不凑巧的事儿:她闲了的时候,铁化不去接,等到去接的时候,她又不得闲。铁化哪里会想到这上头?见接了几次不来,发恨说:“这臭婊子,她仗着有点儿小名气,竟这样可恶!我一定把她的饭碗捣碎,她才知道我的厉害。”这个阴骘老儿①于是算计了一条毒计,打算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