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邻舍散去。几个捕快同到一个僻静的小酒铺中坐下商议。一个说:“听那老儿的口气,多半是这个秃驴。”一个说:“若是他拐了妇人,这几天为何不逃走?还肯在这眼皮子底下住着?”一个说:“也定不得是不是,咱们到庙中踩踩看。”又一个说:“众人都说他是有德行的高僧,若是采不着,传到官府耳朵里,还说我们借端生事,诈骗好和尚,不是当耍的。”
内有一个老捕快姓计名德,想了一想说:“不然,多应是他。他装老实惯了,心想没人疑他,定然藏在屋里。况且光着个脑袋,带着个妇人,怎么个逃法?我有主意了。等我吃几杯酒,装作醉了的样子,敲开门吓他一吓。他若不动声色,你们上前来拉开,替他陪礼。只说我们是上司差来替邬家拿人的,他请我们吃酒,天热,到庙中歇歇凉,要碗水吃。我有两岁年纪了,多吃了几杯醉了,和他玩耍,他也只得罢了。若是心虚,形色一变,必定是他。再行拷问,你们说好不好?”众人笑说:“你到底是东方朔①,好个老贼。”叫掌柜的打了几壶酒来,又烦他去买了一大盘稀烂的狗肉,盐醋蘸着。大家吃毕,会了账,一齐走到土地庙前来。
————————①东方朔──汉武帝时候的弄臣,官至太中大夫,以滑稽诙谐善于出奇计闻名于世。
这时候天色将晚,这个计德将腰中的铁链取出,提在手中,把庙门乒乒乓乓乱敲。这和尚正光着脊梁,抱着嬴氏在怀中吃酒。这妇人头不梳,脸不洗,面色焦黄,眼眶通红,愁眉苦脸,一点儿东西也不吃。贼秃把妇人的胸前袒开,摸着奶头耍笑,强让着妇人吃酒。忽听得打门,没有别人来往,心想又是王酒鬼来想酒吃,就没理他。听打得甚凶,有些疑影,忙把妇人藏在柜中锁好,将酒肉都藏过了,披了衫子,一路问出来:“是谁打门?”外面也不答应,只是敲打,他虽然心中甚疑,却不得不开。才拔了闩,只见一个人一手拿着铁链,一手推开门,进来就劈胸揪住,大喝一声:“你这个秃驴藏得好,一般的被我拿住了。”
这贼秃原是有心病的人,看见许多人进来,并不想到是为妇人,只当缉着前案盗情来拿他的,不由得扑地跪倒说:“众位爷,我前案的事结过三四年了。又不是本地方的事,若饶我的狗命,我重重地酬谢众位爷。”众人原是来试探他,不想弄假成真。听了这话,知道是个逃盗,就顺着他的话茬儿说:“果然不是我们地方上的事。但有广捕文书来,方来拿你。果然重谢我们,自然护庇下你来。”
众人其实并不知是哪一案的事,不过是想诈他一注钱财,也就撒了手了。于是把大门关了,同到房中来。那贼秃见事体不妙,强盗的事都犯了,还怕和尚吃酒肉的罪不成?就将酒肉搬将出来,众人也就吃,只留心看守着他。不多时吃完了,又问他:“许我们的东西拿出来吧。弟兄们人多,不要一点点子,打水不浑的。”一个姓滑叫滑游的说:“他走江湖的人,自然在行,何用我们说呢?倒像我们小器。他这是买命的钱,少了他也拿不出来,我们还替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呢。”那贼秃此时也软了,战战兢兢地将床底下一个挂箱取出来,说:“小僧的家当全在这里头呢。”将锁开了,众人一看,内中黄白之物约有六七百金。他只留下了一大包银子,有四五十两,求告说:“这些须留下与小僧做个盘费,别的都孝敬众位爷吧。”众人见了这些东西,已是快活得很。但贪心再是不足,见他出手又大又快,疑他别有所蓄,就说:“这点子钱就要买一条命?有再拿出些来,我们好放你。”
那贼秃何尝是舍得?也并不是出手大方,只因事儿急了,顾命要紧。况且东西原放在一处,一时又藏不及,所以全箱送上。留这几十两银子,好想方法带着妇人逃走,别寻安身之路的意思。听见众人说他还有,急了说:“众位爷在上,银钱是人挣的,自家的性命要紧还是钱要紧?这是我一生的积蓄,因感众位爷活命之恩,故都送上。留这一封做盘费,不然叫小僧饿死了不成?屋里空空的,别处也没藏放的地方。况小僧才来不久,难道埋在地下?”
他这些话说得尽情,众人说:“也罢了。”那滑游见了这口大柜子用大锁锁着,心中起疑,说:“这秃驴既做强盗,焉不拐骗?有个妇人藏在这里面亦未可知。就是里面没人,虽未必有银子,或有衣服绸缎之类,也可分惠些。”就指着柜子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开了我们看看。”
这贼秃见事体有几分妥了,正陪着笑脸说长道短地哀求。忽听得要开柜子,面色顿改,答应不出,半晌,才说:“是……是空柜……柜子,装着些破烂东西,并没一样值钱的物件。”滑游见他颜色有些古怪,站起来相了相,用手把柜子推了两推,觉得里面沉重。上前将锁一扭,那什件是朽了的,一下就断了。双手将两扇柜门豁剌一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散发的活宝。大笑说:“在这里了。”又喝问一声:“你可是邬家逃出来的么?”
那妇人初关在柜中,只是热闷得心慌,尚无惧意。后来听得有人进来吃酒,又说买命讨饶的这些话,已经知道这贼秃是强盗了,不由得心中扑扑地跳起来。后来又听得问柜子里是什么,她浑身都抖,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等到听见拧锁,开了柜门,已经吓得神智发昏,虽然听见问她的话,哪里还答应得出来?只是战兢兢地哭。那滑游又问了一声,不见答应,一把抓着,拎将出来,劈面一掌,打得一交跌倒在地。一个说:“不用打她,明天到堂上拶①起来,怕她不说么?”
————————①拶──用拶子拶,是衙门里处置女犯的一种官刑。所谓“拶子”,是五根比筷子略粗的硬木条,每条两端各有两个小孔,用四根牛筋把硬木条穿着连结起来成栅栏状。每根牛筋的一头打一死结,一头留长,拶子的左右两头各留出两根牛筋。用刑的时候,把犯人两手掌合拢,把手指分别插入拶子的栅栏缝中,两个掌刑衙役分别拽紧拶子两面的牛筋,让拶子的五条硬木夹紧四个手指。拶,音zǎn.这时候贼秃已经吓昏了,跪在地下,一个捕快从腰间抽出铁尺,照膀子上尽力两下,吆喝一声:“贼秃,细细地说,如何拐出来的?免得老爷们动手。”
贼秃被打得头晕眼花,哀告说:“爷们不要动手,我实供吧。”这贼秃活该倒运,见妇人也跪在旁边,人赃现获,料推不掉,不如实招,免受他的拷打。就将如何上邬家收月米,如何看见妇人独卧,如何奸她,如何设计骗她出来,从头至尾细细说出。那捕役听了,切齿痛恨说:“你这个秃奴,人家好好的妇女,活活坑在你手里。你暗暗地奸她就该死了,又设计骗她逃走。这妇人进了衙门,一阵拶打是不消说的了,还要发官卖。若是卖下水去,这妇人一条性命不是你送了她的?”说着,又狠狠打了几下。计德说:“且不要打。问他当日是何处的强盗,怎么逃到我们地方上来。问明白了,明日好禀官。”
这贼秃听了此话,方才知道他们刚才不是来拿他的。悔之无及,不肯实供。一个捕快发怒说:“这样恶人,不下手打他,他肯好好地说出么?”就大家动起手来。
番子们收拾强盗的非刑,说起来令人寒心。先吊打了无数,和尚死活不招。计德将他两只膀子用铁链拴在一处,取出一根数寸长的檀木棒来,有大指头粗细,插在铁链中,用力绞起来,勒得深入半寸,皮开肉裂。他还咬牙死受不说。众人就拿他作“虾蟆晒背”,两手两足用绳拴了,背向上脸朝下,悬空吊住。众人又在他背上放一大盆滚水,他还不肯招。又将大石压上,浑身骨缝皆开。这贼秃真是个铜皮铁骨,犹然坚忍。计德恨怒极了,将他放下捆好,腰间取出一个包儿,打开,原来是一包硬猪鬃,扯开贼秃的裤子,拿猪鬃通他的马口眼。这是番子处置强盗的头一件恶刑。那秃奴不是铁人,如何禁受得起?他虽然性恶,也是爹娘生的皮肉。被这些捕快们收拾得他就像他整嬴氏一般,死去活来数次。实在忍不得了,方才实供他是江西鄱阳湖的江洋大盗,越狱逃走,出家避难。始本原由备细说明,众人方放了他。看那妇人时,吓得浑身抖战,几乎要死。坐到天色微明,将和尚绑起,妇人锁着,带到衙门中来。
这天正好北京有钦差官赍(音jī机)旨意到来,谕各府州县替魏忠贤起盖生祠。县官随上司去接旨,不得审理,吩咐一应事务都等回衙发落。众捕役将和尚、妇人锁在铺内,交付人看守着。知道官府不得就回,大家去分用和尚的金银。还有些零星什物,也席卷而分之。每人约得百余金,心中暗喜。复又都到衙门口来伺候。将近午刻,县官才回衙。因辛苦了,进内歇息,直到晚堂,方升公座审事。
头一起,就是众番役上堂跪缴捕批,将和尚拐去妇人拿获到案,细细禀了。知县先叫带妇人上来,问她从何时通奸起,如何跟和尚逃走。把惊堂木一拍,众衙役吆喝了一声,如炸雷一般。这妇人小小的年纪,何尝见过这样威严,也顾不得羞耻了。二来心恨和尚,添了些话,就将她如何睡觉,和尚进来如何强奸。若不依从,便要杀害。又如何哄她逃走,藏在柜中,不许声张,不然也要杀。小妇人怕死贪生,才作了这丑事,等等。知县喝过一边,带上和尚来审问。贼秃见活口质诬在旁,无可辩得,也就直招了。知县大怒说:“和奸罪只拟杖,和尚应加一等。况且这是个清白妇人,被你坑陷,死有余辜。”吩咐夹起来,众衙役吆喝了一声,动手夹起。夹得那贼秃叫苦连天,收紧了,又吩咐敲二十杠子。然后撂下六根竹签,吆喝着重责。众衙役听见这妇人的口供,生生被这秃驴坑害。况他又不曾用钱,就拣那上好头号大板,尽力打了个足数,已是打昏在地。知县命人也拶起那妇人来。众衙役将妇人拶了一拶,堂上吆喝着:“再敲三十下。”又命带到衙门外褪了小衣打她十五板。这十五板比和尚的轻了许多,一则差人可怜她被和尚坑骗;二则见这娇嫩少妇粉团似的屁股,存了一点儿爱惜的心;三则官府又远,不过打个数儿罢了。就是先前拶敲的时候也留了些情,不然这样个娇怯怯的人儿,早已呜呼尚飨了。虽说是轻,她那细皮嫩肉也已经打得血肉分飞。
打毕缴签,知县吩咐衙役去传她丈夫邬合,一面又审别件。那衙役去了不多一会儿,回来禀说:“邬合家锁着门呢。问他邻居,说他时常出门,不知何往,无从寻觅。”知县说:“料道这样妇人,他丈夫哪里还要?但她被骗,情有可原,免枷。今晚暂收监,明早传官媒领卖。”众衙役答应了一声,将妇人带去收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