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4)

  从这天开始,她倒也着实虔心。每饭必供,供必叩头祷告一番。拿白菜豆腐去供,她还不在心上。或买些肉来,她怕神道吃了去,拿个小碟,少盛几块,心惊胆颤地拿去试试,少刻去收,竟丝毫不动。她试过几次,都是如此,胆子就大了,后来就全送了去供过,才收下来吃。

  一天,她买了条鱼,也全送了去供,不想错眼不见被野猫叼去吃了。等她来收,只剩下一个空盘,惊得目瞪口呆,忙走来告诉竹清:“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竹清见她面目变色,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儿。她说:“原来神道爱吃鱼。我见他往常不吃,把一尾鱼全拿了去供,谁知吃得精光,可惜了的,心疼死人了。”竹清听了吐舌说:“你前日还说拿银子折猪羊,又说把你许给玄坛爷呢,倒是亏我没有听你的话。”黄氏说:“造化造化,亏你见得到。就是这鱼,今后是再也断断供不得的了。”从此以后,他家就再不买鱼。

  过了几个月,他们夫妻两个睡到半夜,似梦非梦,像每常日里一般,到神前去叩头求子。那神道忽然指着案边蹲着的一头猛兽说起话来:“我看你夫妻二人,倒还虔心,就把它赏你们做儿子吧。”夫妻二人又惊又喜,惊的是神像竟会说话,喜的是给他们一个儿子,连忙叩了许多头。再看那兽,原来是一只金钱大豹。竹清说:“我往常见爷爷圣像旁边是一只黑虎,怎么又换了一头金钱豹子了?”财神笑着说:“我专门弄这个豹子来,只为如今世上坏人太多,我管人世间财帛,见有那在银钱上十分刻薄的,就遣它暗暗去啃这些人的脑髓。你既然向我求子,就把他赐给你做儿子。”竹清说:“爷爷,小人求了一场,既蒙慈悲,赏我一个人做儿子才好。这等一个凶恶的畜生,怎能要他做儿子?”财神爷笑着说:“你这种人刻薄到万分,生个畜生也罢了,还想得好儿子么?”竹清说:“儿子好坏倒也罢了,只怕它啃我的骨肉。”财神大笑:“你一生把那些穷人的骨髓都吸尽了,就不许它啃一啃你么?”说着,用手一指那豹子,那豹子吼了一声,望着他二人扑了过来,吓得他二人大叫“哎呀”,醒来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还跳个不住。

  过了几个月,黄氏经水不行,吞酸懒食,知是有孕。喜的是得了子,怕的是那头豹子来投胎。到了五六个月,那胎儿作起怪来,在腹中横冲直撞,痛得黄氏捂着肚子流眼泪。一天几次,连夜间睡觉也不能免。黄氏十分忧虑,跟竹清说:“这不是求了儿子来,倒是求了个冤家来了。我的命还不知道怎样呢?”竹清也着实担心。

  到了分娩之期,黄氏四十多岁才破盆生育,骨缝硬了,万分艰难。两个收生婆守了三日三夜,方才生了下来。黄氏只剩得一口悠气,心中虽然害怕,可这样的年纪得了个儿子,也还有几分欢喜。况且是个肥头大脸的娃娃,又甚心爱。

  三朝这天,他舅子约了些亲戚,送了贺礼来吃喜酒。黄氏睡在床上动不得,是她嫂子来代庖,丰丰盛盛地款待了来人。她家往常待客,那菜肴不过徒有其名而已,连盘底的青花还盖不严。今日忽然丰盛起来,竹清心疼得了不得,暗暗抱怨:“这是我那不会当家的内嫂子做的事,简直是来败我的家私!我不吃,还等别人吃么?”他自己就大嚼起来,不住地喝酒。已经吃了有五六分醉意了,众人向他道喜,敬他喜酒,他盅盅不辞都领了。众人见他吃得爽快,又敬了个双盅,他到口就干。多喝了几杯,竟有八九分醉了。众人要散去,他站起来送客,一跨门槛,不提防踩着一块骨头,站立不稳,一交跌倒,把踝子骨扭错了骨缝儿,疼得满地乱滚,叫苦连天。众亲戚倒都着实不安。他舅子、内侄忙替他揉对了骨缝儿,抬他进去睡下。又跑到接骨的医生处,买了膏药来给他贴上。他家没有多余人,他舅子见他夫妻二人都躺倒了,只得回家叫了个老婆子来服侍。

  过了半月有余,他夫妻二人都挣得起来了。因舅子家那老婆子在家中,一日要多费些米菜,急忙打发她回去。将到满月,他大舅同妻子商议:“妹子这样大年纪,才得了个外甥,前日替他做三朝,把妹夫的脚几乎扭折,我倒很不过意。如今满月了,我再约些亲友攒(音cuán)些份子,一则贺喜,二则替他起病。你说好么?”他妻子说:“前日三朝,姑娘睡倒了,是我在那边照料,待客人也还成个样儿。如今她起来了,是她自己料理。送了份子去,她还藏起来,弄些不堪入口的菜蔬来待人,连你的脸面都不好看。你还不知她的刻啬么?依我的主意,你收齐了银子,买一口猪,叫屠户宰了,再抬一坛酒,剩多剩少再给她买点儿柴米。这样或者她还收拾得好看些。”他舅子依着妻子,买齐了送去。

  到了弥月那天,也有十四五个客来到她家。等到晌午,才放下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些什么东西?每张桌上只有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卜,一盘猪头肉烩豆腐,一盘是猪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人一举筷子,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好拿着寡酒相让。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条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拿到房中床后去腌。正欢喜中,忘了锅中煮着饭,他添了一把柴出来,就把灶前的余柴引着,浓烟大起。黄氏跑去一看,见火焰已经窜了起来,就要烧着,吓得大声喊叫。众亲友听见,都跑了来,大家一同把火扑灭了。等到出来,只见他家的两条饿得瘦骨伶仃的狗,见人不在跟前,跳上桌子大吃大嚼,把盘子、骨头、酒盅都拱下地来,打得粉碎。众人也没兴头再坐了,纷纷告别而去。

  客人一走,竹清跟黄氏说:“自从生了这孩子,你我二人几乎丧命,今日又险些遭了火烛,将来还不知如何呢!”从此终日忧愁。

  他舅子到家告诉了妻子,又是生气又好笑,恼了一场。

  这孩子倒无病无灾,易养易大。到了五六岁,就同父母相拗,叫他往东,他偏往西。竹清夫妻见儿子长得倒也清秀,几年来也没有什么病痛祸患,虽然生性执拗,做父母的再没有不疼儿子的。那黄氏更是把儿子姑息得不像话,凡事不敢拗他一拗,惯得那孩子天也不怕,到了十岁才送去读书。先生听说他性子拗,给他起名叫思宽,是要他变化气质的意思。

  思宽在学中才坐了两日,就想出个逃学的方法来,对先生说:“我爹爹身上不好,家里没人使唤,叫我回家去呢。”先生放了他,他躲在外边,先还同小孩子们跌钱①下城棋②,输了,回家见他母亲那里有藏着的钱,就偷了出去。后来就渐渐同人掏丁拐③掷四子④,输得可就大了,只好把家中零碎东西偷出去卖了还人家。这些事黄氏其实全都知道,只瞒住了竹清。竹清每月白送了学钱去,他总不到馆中。清晨出去,饿了回家来吃饭,放了学回家来睡觉。黄氏又护短,不肯告诉丈夫说儿子逃学,在外面赌钱以及在家中偷东西的话。间或背地劝劝他,他就摇头摆脑梗脖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连爷带娘的一通混骂。

  ————————①跌钱──是一种儿童赌博:聚三五个人,每人出钱一至三枚,先议定正面或反面为胜,再抽签或用别的方法定次序,然后依次轮流把钱同面向上平铺在手掌上,迅速撤手,让钱掉落地上,可将议定正面或反面朝上的铜钱捡走,余下者由下一人继续“跌”。

  ②下城棋──是一种儿童赌博性棋类游戏:在地上画若干格子,用石子儿或碎瓦片当棋子儿,由两人对弈,一攻一守,以攻入城堡或将来攻者消灭为胜。

  ③掏丁拐──是一种成人赌博:用三十二张牙牌比大小。

  ④掷四子──即掷骰子的一种,用四颗骰子比点数的大小。

  竹思宽到了十四五岁,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但他每日只在外面戏耍,连家也不归,连老子都不怕。他娘再要说他一两句,他把娘一搡一个筋斗,骂是不消说得,卷袖子捋胳膊,竟还有挥拳的意思。弄到后来,那黄氏见了他,竟像是见了活豹子的一般害怕,连哼也不敢哼一声。他自幼就知道他妈妈藏着些梯己的肉莱,每逢他饿了走回来,总是恶狠狠地问他娘要肉菜吃饭。黄氏怕他得很,只好忍着心疼,取出来给他吃。

  一天,黄氏留了几块好肉打算自己独享,他又来要菜,黄氏舍不得拿出来,回答他没有了。他四处去翻,在床背后翻着了半碗肉,怒气冲冲地说:“这不是肉?你怎么说没有?不给我吃,大家吃不成。”连碗摔到院子里去,便宜那狗吃了。他气恨恨地走了出去。

  黄氏虽然心疼,却敢怒而不敢言。见他去了,放声大哭:“我的儿哟,你好狠心。可惜我的肉哟,我心疼死啰。肉哇,可惜我的肉哇!我的命好苦哇!”眼泪鼻涕地数说着,哭个不休。

  有个邻家的女人偶然到她家来,见她这等数说着哭,吃了一惊。只当是她儿子死了,忙过来问。她哭着实告,那妇人忍不住掩口含笑而去。恰好竹清回家,看见院子里那破碗,跌足大叫:“哎呀,这是怎的来?把个碗打破了,可惜了的。”黄氏听见丈夫的声音,才住了哭。竹清进房,见黄氏泪痕满面,问她为什么。黄氏不肯说儿子摔了肉,只说:“我方才失手打破了一个碗,由不得心痛落泪。”竹清说:“经过这一次,下次小心些,把两只手捧得紧紧的要紧。”

  竹思宽先还是在家中偷些东西去赌,后来只要见他父亲不在家,他就不拘衣服器皿,凡是可当可卖的,拿着就走。他娘也不敢阻拦。竹清回来,黄氏还不敢告诉,等着要用的时候发现没了,她方才说是儿子拿了去。竹清查查家中的东西,已经不见了许多,暗暗叫苦。后来每逢出门,总要把值钱的物件都锁在柜子里,钥匙自己带在身边。

  一天,竹思宽赌输了没钱还人,着了急,走回来寻当头,一无所有,就问黄氏要。黄氏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哪里还有什么可当可卖的东西?穿在身上的脱不下来。”他四处翻了一会儿,只有黄氏的一条蓝布单裤。他见不济事,一眼瞥见老子床上的被子,夹着就走。黄氏急了,撵了出来说:“裤子我不穿也罢了,这被子可是你爹晚上要盖的,你怎么拿了去?”他头也不回,一直去了。

  竹清回家来,见床上没了被子,问起来,黄氏方说儿子连她的裤子都拿去了。竹清脸都气白了,这是晚上要盖的东西,跑到各当铺去问,方才赎了回来。黄氏忙把裤子卷紧了,暗藏在财神爷的案子底下。此后竹清轻易也不敢出门了。

  一天,竹思宽回来,竹清问他:“你也不小了,尽往下流里走,朝死里赌钱做什么?你从小就玩儿钱,到如今输了多少?可曾见你赢回一个钱来?你这样一想,就应该改了。”他怒目而视:“你说我下流,我偏下流个样子给你看看。你说我赌,我先还是小赌,你不说我还好些,你既是这样说,我这就去大赌一番。”口中嘟嘟囔囔地去了,果然走到屠家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