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58)

  邬合见他依允,满心欢喜,即起身作别。贾文物拉住,说:“我有酒食请先生馔。”邬合说:“晚生怎敢叨扰?”贾文物说:“圣人云:君子食无求饱,未云不食也。兄以我之食为不义之粟而弗食乎?”邬合说:“晚生怎敢?特不当耳。”贾文物说:“我之粟虽非以械器易之者,乃小价辈播种而耰之,又得肥水雨露之养,然后得仓廪之实,皆劳力所致也。何伤乎?且坐小其吃也已。”

  须臾,众家人抬过桌子来,将肴馔堆了满案,甚是丰盛。邬合说:“老爷为何如此盛设?使晚生何以克当?”贾文物说:“食前方丈,我得志必为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非乡人也,岂可不效圣人之语乎?饭蔬食饮水,此陋巷中之所为耳。噎!斗筲之人,何足算也,此岂我素富贵行乎富贵之人所为者耶?”正食间,他回顾家人:“不撒姜,食小菜何不以姜为之,不得其酱不食,肉何不以酱熩之?”又对邬合说:“此鹅非陈戴所畜之鶃(音yì益,通鹢),兄何为不食?此肉非阳货所馈之豚,兄又何为不食?兄以此物出三日则不食之乎?未也。我学生虽远庖厨,若谓小价有校人烹之妄,彼乌敢当欺我之名哉?然而无有乎尔。”邬合说:“老爷也请用些,晚生方好动箸。”贾文物说:“何谓也哉。可以吃则吃,可以止则止,亦各从其志也已。鱼我所欲也,故舍肉而取鱼者也。兄但正席而先尝之。”

  邬合听了,即大嚼大吃。多时食毕,又叫取了酒来,让邬合:“惟酒无量,不及乱耳。沽酒则不食,此非沽来者。请饮之。”各饮了数杯,邬合告止。众人撤了下去,他起身谢别。临出门,又说:“明日恭候老爷大驾,幸勿爽约,恐宦公加罪晚生。”贾文物正色说:“邬是何言也?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民无信不立,前言定之耳。”邬合忙作揖说:“晚生得罪,得罪。”又作揖而别。

  有几句赞,正是这贾文物的写照:形容虽秀,骨格庸愚。满口诗书,掩不尽白木行踪;万千做作,装不出斯文腔调。一身摇摇摆摆,全无坦坦之容;满腹腐腐酸酸,大有花花之态。

  邬合告别了出来,一路奔到童自大门口。只见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州左堂①的红封皮。旁边贴着两张街道坊官禁止污秽的告条,朱笔大圈。上写:————————①州左堂──指州同。知州是州正堂,五品官;州同是知州的副手,六品官。

  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看了一会儿,竟不见一个看门的出入,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到大厅上,见有许多人皆在厅内两边靠墙大凳上坐着。邬合近前拱拱手,也随众坐下。看他蓝粉贴金的屏门上贴着一张红纸,是捷报候选州左堂的报帖。中间悬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是伙计们贺他援纳的贺轴,后面列着许多名字。正中间放着一张大公座,摆着笔砚,挂着大红潞绸桌围。桌子上放着一架大天平,一个大算盘,旁边放着一张方桌,堆着许多账簿包裹。屏门两边放着两架大插屏,朱红漆描金螭(音chī蚩)虎架子,一边画的是虎牢关三战吕布,一边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正中放一张椐(音jū居)木金漆大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磁瓶,黑退光漆座子,里面插着一枝裁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厅东南角上放着一面大镇堂鼓,西边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一边是“候选州左堂”五字,一边是“童衙”两个大字。中梁悬着一个大匾,红地金字,题着“世富堂”。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那边是: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坐了有两三顿饭时,只见走出一个家人来说:“等了这半日,老爷才醒了,叫你们列位且等着。”众人应了一声。邬合认得他叫童禄,忙向他拱手,说:“相烦禀一声,我在此候老爷有话说。”童禄去了一会儿出来说:“老爷知道了。邬相公请坐,就来。”邬合只得又等,心都等焦了。将过午时,只见那童自大糟包着一个脸,还醉醺醺的,两只眼半睁不睁,趿拉着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叫做美郎的,慢慢儿地踱将出来。那童自大:身上一般华服,而呆气冲人;面上的是财翁,却痴肥可笑。硬装官体,上戴一顶软翅唐巾;假学斯文,脚下趿两只三镶朱履。

  邬会见了他,忙上前作了揖,说:“老爷好受用,此时还在梦乡。”童自大说:“连日这些借银子的人请我吃戏酒,每天熬夜,又吃得大醉。昨天偏又多了几杯,今天这时候还爬不动。若不是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正好睡呢。”让了邬合坐下。因问众人:“你们都来齐了么?”众人都站齐了作揖,回答说:“都久已到齐,伺候老爷算账。”他听了,向邬合说:“你且请坐着,有话等我算完了账再说。”就到公座上高坐,叫众人一个个拿账薄算起来。算完,然后抬过天平来,将银子兑毕了,足足弄了半日,众人方才辞去。又将账目叫美郎记清了,收入书房柜子里去。又亲自送进银子去交给铁氏。

  过了好一会儿,时已下午,他方才出来坐下,向邬合说:“久不会你,你竟胖了好些。想是在那个大老官跟前弄得了几个钱了。”邬合说:“向来只在宦大老爷那边,承他照拂,并未曾到别处去。”童自大说:“我每常听得人说他家银子多得很呢。你既然常在他家走动,看他比我如何?”邬合说:“他家虽富到极处,大约也与府上不相上下。”童自大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说京城里算我是个顶瓜瓜的财主了,谁知又有他家。我从今往后,拼着几年不吃饭,一定要把银子积得比他家多些,做了第一个财主,方才遂我心愿。”

  说话间,童禄走来说:“请老爷用饭。”童自大说:“有客在这里,且慢些。”童禄去了。邬合说:“晚生昨天在宦大老爷处,他说要结交几个朋友,俱要出色的人物。晚生提起大名来,宦老爷很是欢喜,所以特地命晚生来奉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童自大把嘴一努说:“唔,他一个做公子的,老子现做着大官,银钱来得容易。我虽然是个财主老爷,都是牙缝上刮下来的,心血上挣了来的,怎肯拼他?”邬合说:“虽如此说,宦公子在今天也是第一家有财有势的呢,老爷跟他做朋友也不得错。就是费了几个钱,等相交厚了,寻件把人情烦他到衙门说说,怕哪个官府敢不依他?那时候就连本带利都有了。”

  正说着,只见童禄又出来,在他耳朵底下说:“里面奶奶骂呢,说放着饭不吃,少刻冷了又要费柴火炒。”童自大说:“你对奶奶说,有人在这里说话,不然我先就进去吃了。就冷了也不妨,天气正暖,叫留些热茶,我停会儿泡了吃吧。”童禄又去了。

  他对邬合说:“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但提起来,我浑身的肉都噶达达乱颤,牙根咬得格支支的响。”邬合说:“是什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等样田地?”童自大说:“我因这两只耳朵一时软了,听了人家的话,说纳什么他娘大屄的监生①,戴顶纱帽,威势好看;老来画影②,穿着大红圆领又冠冕。”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把牙咬了一咬,才说:“咳,悔不听奶奶的话。”说了这一句,靠在椅背上,接着说:“哎哟,我肚子都气胀了。”邬合问:“奶奶说什么来?”他又叹了一声,说:“我奶奶倒说得好。她说我:”你癞蛤蟆跳在三弦上──好个绷绷绷儿。你不要钻在阴沟洞里想天鹅肉吃了,劝你多吃几个荸荠,把妄想心打掉吧。就是没有镜子,你自己也该撒泡尿照照,你那个贼样,也想做官?不如安份守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还暗暗恨她贬得我这样刻毒,连半个纸钱也不值。我竟趁着高兴,又是赌那口气,就去做了。以为做了监生回来,就是朝廷家的大官了,就可以发财了。我收了许多家人,做了一项大轿。“指着那轿子说:”这不是么?我的劳骨尸又沉,因轿子大了,出门定要三四个轿夫才肯抬出城,略远些定要六个人轮班才肯去,多费了多少瞎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只是走么?除非人家有轿马的封儿,我才坐了轿去。那时候趁着一时倒运的兴,请官府,拜当道,白花了几百两。“把舌头一伸,说:”你当少么?白晃晃的好几大包呢,谁知一毫利益也没有。虽然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供在家堂上,吃不得又穿不得,揩屁股又有字,糊窗户又花里胡哨的。我听得人说,那东西看了消灾。你长了这样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你看看。“邬合忍住笑说:”不消吧。那是老爷镇家之宝,恐污损了了不得。“童自大连连点头说:”也是,也是。“又说:”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奉承我。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背地还是老童、童臭地叫。究竟往人家去吊纸③,我也体体面面的;吃戏酒的时候,戏子还得下来参场④;晚上从哪里赴席回来,打着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初一十五家堂烧香,穿穿鹭鸶补服⑤;清明去上坟,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秋天到庄子上收租,抬顶大四轿⑥,门上贴个大红封皮,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在衙官面前求个份儿上,还千难万难的不依。“他把脚跌了两跌,发恨了一声,说:”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天该用十个,我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儿来才罢。“又摇着手说:”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了。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还想什么说人情翻本儿呢。正像人们说的那样,我如今是’不愿柴开,只求斧脱⑥‘。“邬合笑着说:”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不过后来还他本钱,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

  ————————①监生──科举时代,考取了秀才的人,可以到公办的学校里去读书,叫做“进学”。公办的学校,有县学、府学,经过各省学政(相当于省教育厅长)主持的考试,还可以选拔到国家一级的学校中去读书,这个国家一级的学校,设在京师,叫做国子监。在国子监里读书的学生,叫做监生。监生必须经过省试,才能取得举人的资格。只有举人,才能参加全国性的考试。明清时代,可以花钱买一个“监生”的称号,目的是为了太高身份,挤进乡绅的行列,不是参加考试求得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