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书办进来,他把那家信拆开递给他,说:“这是太爷带给我的禀帖,你念给我听。”那书办接过去打开一看,不敢做声。李太说:“你为什么不念?是我家太爷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看看自己知道就罢了么?”书办说:“这并不是家信,叫书办怎么念?”他大怒:“这是我家人刚才带来的,怎么说不是?王八蛋的,老子捣你奶奶!你当一个书办,连一块禀帖也念不下来,要你做什么?要你弄鸟?”喝了声:“撵出去,再另叫一个来。”家人去了回来说:“别的书办都回家吃饭去了,不在这里。”
别的书办何尝都回去了?只因这个书办向众人说:“并不是家书,是小学生写的仿,怎么个念法?白白地捱了一顿骂。”众人听说,谁还肯进来?故此都推吃饭去了。李太见没人念,急得骂滑稽:“这个瞎球攮的,在家坐坐罢了,偏偏今天他又去耍甚么台台的。”吩咐:“等舅爷回来,就叫他到上边来。”
你道那书办果然连家信都不会念么?原来这李得用沿路呷酒嫖妓,把一封家信不知如何失落了。着了急,因想主人不识字,又一窍不通,到了一个乡学馆中问那先生要了一张小学生写的仿,封了来哄主人。那书办虽不知这些情弊,但见了这个字,心疑必有缘故,不肯说破,恐得罪了带书的管家二爷,结果白受了一场大骂。
午后滑稽回来了,李得用恐怕他说出,再三央告求他遮盖。滑稽因他是姐夫的大管家,况他们素常又极其相厚,满口答应。到了上房,李太说:“等了你这半天才来。俺爷带了块禀帖来,那书办又不认得,你念与我听。”滑稽接过来,笑着念出:“上大人,某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学生李彬习字。”念完了,李太满脸的愠色,说:“一块老子与儿子的禀帖,写得明明白白的也好懂。这是些什么文话,我一句也不知道。”问那李得用:“太爷的才学当日也比我高不多少,如今为何这样文起来?难道老都老了,从新又上学念书去了么?”
李得用先还恐怕他知觉,捏了两把汗,今见他问这话,心中暗喜,急忙跪禀:“太爷虽不曾上学,因老爷官位尊了,近日同这些乡绅举监文人们来往,大约是经常讲学讲道,沾了文气的。”李太摇头说:“就是同文人们讲讲,哪里就文到了这个地位?真是迂夫子的卵袋,文绉绉的。大约还是烦了什么不通的才子写的。”又向滑稽说:“你可懂得?你要懂,细细讲与我听,我叫买办打烧刀子同牛羓(音bā巴)请你。”
滑稽想了想,笑着说:“你听着,我讲:头一句‘上大人’,说你如今做了大官,是个大人了。上覆你这大人,是问你好的话。”李太高兴起来,说:“明白明白,讲得好。”滑稽又说:“某乙己,某就是我字,你不见戏上都自己称某家,这某字是太爷自己称呼。说你在任上,只某一个人在家。”李太说:“越发明白。”滑稽又念:“化三千,七十士。太爷说,他有三千句话要对你说,内中有七十件事。”李太说:“我的爷爷哟,你老也老了,省些心罢了。哪里就有这么些事?亏他老人家记得。”滑稽不往下念了,李太问:“你怎么念了这几句,底下不讲了?”滑稽笑着向他戏说:“我讲了怕你要恼。”李太说:“这才说的是没来头的话。这是俺老子与我的字儿,你不过讲与我听,有什么话得罪了我?我就恼,只恼我老子。你又不是俺老子,为什么恼你?”滑稽笑着又念:“尔小生,八九子,‘尔’字就是‘你’字。说你的几个小婆子生了八九个儿子。”李太大惊:“我不在家,是哪里来的这些娃娃?”滑稽说:“书上写得明白,‘佳作仁’,说是家里做出来的人。”李太越发大怒:“你那姐姐也不是个人娘养的,我临起身再三托她照管,她们如何就做出这些娃娃来?我想来别人也不敢,不要就是俺那爷老没廉耻做的事吧?”滑稽笑着说:“你好想,所以临了说‘可知礼也’。说你要猜到这上头,可就是知礼的了。”李太大怒,抢过字来扯得粉碎。面红颈赤,低头无语。半晌,忽又问:“后头还有什么李彬习的又是怎么说?”滑稽说:“他说学生李彬,人家老子称儿子做学生,这也是文话。因你做了大官,要叫你名字不好意思的,要称你老爷又无此理。你原当过兵,故称你做李兵。至于这‘习字’,‘媳’是太爷称呼媳妇,就是我姐姐了。意思是说媳妇不另写字了,同这一封字,所以说‘学生李彬习字’。”
讲完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你快叫人去打酒买牛羓来请我。”李太说:“大球的牛羓,把些小婆子的巴子还不知弄成个什么样儿了,你还想吃牛羓子呢。”滑稽笑了出去。李得用向他感谢了又感谢,忙去买了许多佳肴、沽了一瓶美酒来奉敬。
李太一腔怒恨,彻夜无眠。次日即打发李得用带了四五个家人,回去接滑氏同几个小老婆并儿子、媳妇、孙子来京,单不接他老子,也不写家信。众家人到了家,李之富听得儿子来接家眷,独不接他,问家人是何缘故。家人虽有知道的,因惧怕李得用,都不敢说,只答应不知道。李之富恨了两声,复又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奴才的心了。他如今做了大官,说我原是个兵,恐怕我玷辱了他,故不来接我。连字也没一封问问安,真是畜生,真是畜生。”
那李太做了多年的官,俗话说:官久自富,他家中也置了许多田产佃房,李之富尽够受用的了,也就在家,并不管媳妇、孙子去不去。滑氏临行,带了众人到公公处辞行。那老儿也无多话,只说:“你对那奴才说,叫他长远在外做官。就死在外边,总不要回来见我。”那滑氏见公公动怒,也不知是哪里的账,起身去了。
到了南京,他夫妻父子相会了。李太见了这几个小老婆,睁圆了眼瞅着,咬牙切齿,不交一言。晚上他夫妻上床,李太埋怨滑氏:“我临来那样托你管着这几个小婆子,不要弄出丑来,你满口答应了的。怎么这一二年里头就叫她们养了八九块娃娃?”滑氏惊问:“你听人胡说,这是哪里的话?”李大说:“你还瞒我,是俺那老没廉耻的爷带来的信上说的。还说就是他在家里做的人呢,我所以才不接他。”
这滑氏当日见他娶这些小,心中未尝不恼。但她是个兵的小姐,家世寒微。如今见丈夫做了大官,携带她做了夫人,享荣华,受富贵,插金戴银,呼奴使婢,未免有些势利,敢怒而不敢言。今听见他这话,虽不明白内中的细故,知他是误听了,方悟到不接公公之故。就借着他的话因回答:“谁叫你当日寻这些浪货来?那时候我要阻你,倒像我吃醋一般,只得任凭你胡做。你托我照管她们,我只管得她们的身,管不得她们的心,也没有拿个封皮长远封着她们那骚东西的道理。况又是你老子做的事,叫我一个媳妇如何管得?只怨你自己不是,怎么倒反怨我?”李太大怒,说:“明天我把这几个淫妇全杀掉了,才出得这口恶气。”
滑氏知道他是误听,故此诌出些话来,激他打发了这几个小妾,她好独乐。忽听他说要杀,恐他莽夫性儿误害无辜,忙说:“还亏你做着个官,王法都不知道。人是轻易杀得的?养汉拿双,你又不曾拿着他。这一杀了她们,倘被人知道参了,不但坏了官,连命都送了呢。就算是不到这地位,如今这丑事儿人都不知道,若无缘无故杀了这几个浪肉,不明明寻顶绿帽子戴么?你只须把她们撵了出去配了人,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
李太生来粗蠢,滑氏乖巧,凡说话行事,李太都在她笼络中,素常本有些惧怕她,故此极肯听她言语。次早起来,并无别话,把衙门中没有老婆的兵叫了几个来,将几个小老婆即刻驱出,每人配了一个去了。这几个妾也不知是甚缘故,还以为主人开笼放鸟,得配一夫一妻,好生欢喜感激。
滑稽背地里私问姐姐这是为什么,滑氏把李太误听的话详细告诉了他,滑稽不禁失笑,也把假书并自己同他讲着玩儿的话也向姐姐说了,还笑着说:“不想这草包弄假成真。”滑氏才知内中的这些缘故,心里十分感激兄弟和李得用。
偶然一日,李太叫了儿子们到跟前,说:“我常听见人说什么文武世家,我自从七八代前的爷爷当兵起,传流到我。我如今又做了这样大的武官,这个武世家是不用说的了。我看你们都大了,笔拿不动,弓拉不开。正是俗话说的:”毛坑里拾得一杆枪,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如今我要雇个教书的来,让孙子们也识几个字儿,可不就是文武世家了?日前俺爷带了那封禀帖来,你舅舅又不在家,叫了个书办来又不认得,好不为难。若孙子们将来认得几个字,何必求人?“
儿子们见老子这样说,不敢阻他的兴。李太因此请了广教官来,托他要请个大通的好先生。
广教官因想到干生寒苦,又素来相厚,要荐他。问明了他肯去,亲到李太家来,说先生请下了,是个名士,几时进馆。李太说:“且商量明白了着。一个月只好一两工银,饭是自己回家去吃。”广教官笑着说:“束修多寡倒也罢了。府上这样门第,哪里有先生回家去吃饭的理?若是住得近也还罢了。要住得远,一天回家吃两餐饭就晚了,还读什么书?”他想了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曲着指头算了算,说:“供他吃饭,一天就算五分银子,一年也要十八两,比工银还多。这是买马的钱少,制鞍的钱多了,成不得。”广教官说:“读书的人饮食倒不责备,就是家常茶饭也可款待,只要洁净应时。”李太说:“既然如此,一天两顿,就是随常茶饭,只好初一十五吃个犒劳有些肉,闲常是没有的。至于要吃点心吃酒也是他自买。老教先,你对他说明白了就叫了他来。我还要亲自考他一考,果然通才要。”广教官说:“哪里有这个礼?还是差人去请才是。”
广教官辞了出来,亲自到干生家,向他说:“馆事虽然说明白了,只是储金太薄,年兄将就负屈一年吧,只当借馆中读书。就是供给不堪,也免得自己操心薪水。年兄可肯去么?”干生见老师情意殷殷,也还以为他虽是武弁,已经是个显官了,必定还知些人理,就应允了。广教官又复了李太,叫他差人拿帖子去请。李太说:“雇他教书,又不是请他吃酒,用什么帖?叫人口头说吧。”广教官见他如此粗俗,也不与他争讲,叫门斗带那衙役同到干生家来请。
干生见没有名帖,虽然心中怪他无礼,然却不过老师的面皮,只得同往。到了后堂,见他在正中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动也不动。看他那形状,形容夯鲁,相貌狰狞,话语多粗俗,仪文没半分,令人绝倒。干生先还想与他讲些揖让之礼,见他这个蠢牛样子,一肚子没好气,连手也不同他拱。见旁边有几张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见他问:“你就是先生么?”干生忿然答应:“正是。”他说:“我这样人家的先生,要会讲书的才要呢。你可会讲么?”干生又是恼,又是好笑,就说:“我们一个做秀才的,什么书不会讲?你要讲甚么?”他说:“别的我不懂,《百家姓》我还知道两句儿,你就讲讲我听。”干生笑问:“你要一句一句地讲,还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他说:“自然是一块块一块块字儿讲,才明白。”干生笑着说:“你听我讲,‘赵钱孙李’,这《百家姓》是当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皇帝姓赵,所以赵字就放了头一个。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钱的大了,故此第二就是钱。这个孙字你当是谁?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猴儿。只因要让皇帝,又要让有钱的,没奈何,屈了他在第三。”干生复大笑说:“这个‘李’字,就是你了。除了这三个,还有大似你的么?故把你放做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