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52)

  科臣给事中周士朴执纠织监一事,原是在工言工,忠贤竟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铨除,言官不敢司封驳,致士朴卒困顿以去。以中官之尊大得矣,而朝廷何可有此名也。大罪十七也。

  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于缙绅矣。北镇抚臣刘侨不肯杀人媚人,自是在刑言刑也,忠贤以不善锻炼,竟逐之去,遂致削籍。以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而忠贤之律令不敢不遵。于是魏忠贤之威焰得矣,而国脉何可崇此蕴毒?大罪十八也。

  未也,且示移天障日之手于丝纶矣。科臣给事中魏大忠遵旨莅任,忽传旨诘责。及科臣回奏台省交章,又再亵王言。无论玩弄言官于股掌,而煌煌天语,朝夕纷更,令天下后世视皇上何如主。大罪十九也。

  最可异者,东厂之设,原以查奸细,非扰平民也。自忠贤受事,鸡犬不宁。日以快私仇、行倾陷为事。纵野子傅应星、陈居恭、傅继教辈投匦(音guǐ鬼)设阱,片语违忤,则驾帖立下,势必兴同文馆狱而后已。如近日之拿中书汪文言,不从阁票,不令阁知,不理阁救。当年西厂汪直之僭,恐未足语此。大罪二十也。

  尤可骇者,边境未息,内外戒严,东厂缉访何事?前奸细韩宗功潜入长安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事露始令避去。假令天不悔祸,宗功奸细事成,不知九门①内外生灵安顿何地?大罪二十一也。

  ————————①九门──明代京城设九门,因此以九门指京城。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谋同奸相沈[榷左改氵],创立内操,薮匿奸宄(音guǐ鬼),复倾财厚与之交纳,不知意欲何为。安知无大盗、刺客为敌国窥视者潜入其中,一旦变生肘腋,可为深虑。大罪二十二也。

  近日忠贤进香涿州,铁骑之簇拥如云,蟒玉①之趋随耀日。警跸传呼,清尘垫道,人人以为驾幸涿州。及其归也,以舆夫为迟,改驾驷马。羽幢青盖,夹护环遮,则已俨然乘舆矣。其间入幕效谋、叩马献策者,实繁有徒。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哉?想亦恨在一人下耳。大罪二十三也。

  ————————①蟒玉──蟒袍玉带的简称,指文官(前文“铁骑”指武官及兵丁)。

  夫宠极则骄,恩多成怨。闻今春忠贤走马御前,陛下曾射杀其马,贷以不死。忠贤不自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致不可收拾。奈何尚养虎兕(音sì四)于肘腋间乎?此又寸脔忠贤,不足尽其辜者。大罪二十四也。

  凡此逆迹,皆得之邸报招案,与长安共传共见,昭然在人耳目,非出于风影意度者。乃内官畏祸而不敢言,外廷结舌而莫敢奏。忠贤之二十四大罪,内有受而外发之,外有呼而内应之,间或奸状败露,则又有奉圣夫人为之弥缝其罪戾。甚至无耻之徒攀附枝叶,依托门墙,更相表里,迭为呼应,积威所劫,致掖廷之内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即有大小臣工,又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不知有陛下,而只知有忠贤。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忠贤专擅。即奉奏之旨,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即如前日忠贤已往涿州矣,一切政务,必星夜驰请意旨票拟,待其既旋,昭旨始下。嗟嗟!天颜咫尺之间,忽慢至此,不请裁决,而驰候忠贤意旨于百里之外。事势至此,皇上之威灵,尚尊于忠贤否耶?陛下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上麻下骨]小丑,令中外大小,惴惴(音zhuì坠)莫必其命。每思至此,尚为有天日耶?无天日耶?忠贤狼子野心养成,今日客氏又从傍巧为营解。忠贤欺君无上,罪着恶盈,岂容当断不断?伏乞陛下大奋雷霆正法,集文武勋戚,勅刑部严讯,以正国法,以快神人公忿。其奉圣客氏亦并敕令出外,无复令其厚毒于宫中。永消隐忧。其傅应星等着法司责问。然后布告天下,暴其罪状。如此,天意勿回,人心勿悦,内治外安,不新开太平气象者,请斩臣以谢忠贤。知此言一出,忠贤之党断不能容臣,然臣不惧也。但得去一忠贤,以不误皇上尧舜之名,即可以报命先帝,可以见二祖十宗之灵。一生忠义之心事,两朝特达之恩知。予愿已毕,臣死且不恨,死且不朽。惟鉴臣一点血诚,即赐施行。

  他这一本上去,在廷忠义之臣皆以为天启必定震怒,会将忠贤灭族,客氏贬开,尽洗耳以听。不想魏忠贤积威所致,天启久已拱手服降,且天性愚騃(音ái癌,今通呆),见了这本,不但不怒,反恐忠贤迁怒到他,满脸陪着笑说:“这本上说的话,那外边的事,说我不知道还罢了;这些宫中的事,我尚且不知道,他外廷臣子,何由得知?我有些信不过。”忠贤说:“上位说得是。只这么一想,就知是假话了。他们见上位托我掌管朝政,他外边的官儿不得弄权,想要触了上位的怒将我贬开,好让他们大家弄鬼。”客氏扭头捏颈地说:“这些嚼舌根的,连我也拉在里头。他们不过怕我在爷跟前说他们的不是,都想挤撮我。我出去就是了。”说着就往外走。天启忙亲自跑去拉住,说:“你不要着恼,我自有处治。”因怒向魏忠贤说:“你把这样多事的人重重地处了,别的才不敢学样儿。”忠贤说:“上位不知道,他们这一党的人多着呢。就处了一两个,他们也不怕。”天启说:“不拘他多少,你都尽情重处就是了。”

  忠贤、客氏听了这话,心中暗喜,出来就批“严旨切责”。忠贤知道皇帝是他治服的了,何得尚容臣子哓舌,就弄了个“东林党”的名目,大戮忠良。死得最惨的,当然是敢于明目张胆上本题奏的言官杨涟。给他揞上了一个收受辽东督师熊廷弼赃银的罪名,下了昭狱,受尽了酷刑,最后被魏忠贤以土囊压身、铁钉贯耳的非刑所害。

  古人推崇“武官死于战,文臣死于谏”,认为这是“死得其所”。其实“谏”的前提,是要皇上能够“纳谏”,像魏征谏李世民那样,一个敢说,一个肯听,方才能够功德完满,尽到了“谏臣”的职责。如果皇上是个昏君,对奸党不但言听计从,而且还存有恐惧之心,像天启那样,要他将自己敬重得像爹娘一样的魏忠贤和客氏除掉,岂不是与虎谋皮,绝不可能吗?在那样的场合,与其明知道不可能致魏党于死地却冒死上本自取灭亡,还不如扯旗造反连皇上都反他娘的,或者干脆雇个高明杀手把奸党暗地里除去,倒也许有些效用。哪怕事败被杀,倒死得个明明白白,而不是窝窝囊囊。只是迂到像杨涟那样的愚忠臣子,命运注定他是只能死在“谏”字上而不会死在“反”字下的。

  魏忠贤把这些正人君子尽行杀逐,所留下的合朝文武,就皆是他的干儿子、干孙子了。自首相魏广微起,上自六部九卿,下至科道,外至省府,谁敢不攀附魏党?那时候有个礼部尚书,将要八十岁了,也向魏忠贤说:“我本意要与上公做个儿子,因年纪太大了,不好认得。叫我儿子与上公做个孙子吧。”你看那时候的士大夫无耻至此,可还成个世界?

  此时魏忠贤和客氏都已建府第在外,各有数千奴仆,前呼后拥,千岁之声震耳。有那奉承忠贤者,尊他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他二人互相表里,忠贤出,则客氏在内。客氏出,则忠贤在内。天启竟被他二人监管得定定的,一毫不能自主。忠贤因与客氏轮流出入,不能常伴她同宿,就选了四个貌美阳大的小厮送与客氏,笑着说:“我不得常常奉陪,送这几个小厮服事你。料道你家侯爷也不敢管你,你可留下用吧。”客氏也就笑纳。

  客氏住在大宅,在隔壁又盖了一处房子,给丈夫侯二同儿子侯兴国住。她凡是出宫,就叫这四个小厮一床同睡,大畅所怀,所以越发感激忠贤,更加亲厚,表里为奸。忠贤一手握定生死权柄,在廷众臣工,非干儿即厮养,吩咐一语,雷历风行。他要放个宰相,还易如反掌,何况要中个进士?那贾文物也不知有文章没文章,不过说了个名字与主考,还怕今科不中么?

  姑妄言第十七回

  无耻文人,陷忠害良无恶不作不肖儿女,烝母偷奴死有余辜再说那贾文物在京得中之后,捷报到家,那贾老儿听得儿子中了进士,年老病久的人心里喜极,居然一笑而逝。莫氏忙差人往京中去报丧。贾文物辞了魏忠贤、阮大铖,星夜奔回。这一来,他家是喜丧齐发,吊贺同举,倒是真真实实地热闹了一番,开丧出殡十分华彩,自不必说。不想次年他母亲莫氏也病故了,不免又忙碌了一场。

  莫氏殡葬之后,含香失去了靠山,贾文物恐怕富氏怀恨要害她,难为他偷空向含香说出要设计救她出去嫁个汉子,图个单夫独妻,平安过日,以报她向日之情。那丫头虽然心中不舍,也怕富氏厉害,十分感激,落了几点泪,点头答应了。贾文物就到丈人家来,也不欺瞒,将这丫头的事从头一一说了,求岳父如此如此设法救他。那富户部既疼女婿,又怕女儿果然送了那丫头的性命,次日就到贾文物家来。女婿和女儿迎入,他要到亲家灵前看看,他夫妻就陪了到灵堂去。富户部在灵前作了揖,见一个丫头在一旁站着,故意问贾文物:“这女子当日是服侍谁的?”贾文物说:“是先母的侍婢。”富户部回头问女儿:“这可是当日同你嚷闹的那个人么?”富氏说:“就是她。当日倚着奶奶的势儿,她胆子大着呢。且等我慢慢儿地拆洗他。”富户部变下睑来向贾文物说:“你府上是诗礼人家,母亲的使女,儿子都是要得的么?”贾文物假装惶恐地说:“这是小婿年幼无知,悔之无及。”富户部说:“令堂老亲母纵容得她这样无状,还不打发了她,留在家里做什么?”贾文物说:“先母尸骨未寒,心有不忍。”富户部笑着说:“是你舍不得吧?所以故意如此假说。我却容不得,贤婿就怪我些也罢。”回头就吩咐家人:“把这女子带回家去,叫媒婆替我即刻卖了,此时就行。”那丫头明知是贾文物好情救他,但在此多年,临去未免伤心。收拾了东西,叩辞主人灵位,大哭了一场。她这哭,三分恋故主,七分感情人。富户部叫人把含香领了去,又恐怕女儿疑心,望着富氏说:“向日亲家请我来说那些闲话,受了一肚子的气。我因见她年高了,故此忍住,只得昧着心说了你几句与她压气。我忍到如今,今日才出了咱父女俩的这一口恶气。”

  富氏听见父亲说这样疼爱她的话,好生欢喜,哪里知道是他翁婿二人弄偷天换日的鬼。富户部回家,吩咐寻个好人家把她嫁了出去。家人举荐了一个买卖本份的人,叫做鲍信之,有三十来岁。富户部一文不要,看在女婿的面上,反与了丫头十几两银子,又给了些衣服首饰之类。那丫头千恩万谢地去了。贾文物知道含香得其所矣,也感谢丈人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