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32)

  偶然一日,嬴丑子忽然放了一个大响屁,清越异常,心有所触,不觉惨然长叹。养氏笑问:“放了个屁,为什么做出恁个样子?”嬴丑子说:“我放了个屁,不由得想起儿子来了。他虽然挣了几个钱,可是今生要像我放这样个响屁,断乎不能的了。”

  过了一些日子,那嬴阳就渐渐地不像早先那样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被同班中的朋友一引诱,嫖赌嚼摇四个字一并施行。银钱虽然赚了不少,可是左手接来右手撒出,一文也到不得家里。那嬴丑子原本有个弱症,近来举发,唱不得戏,一家的衣食都指着贤郎,可还敢管他?敢怒而不敢言,抑郁在心,病渐加重,不多久就呜呼哀哉了。嬴阳虽然是个戏子,各班中相识的人却颇多,都来上香吊孝。那年月,办丧事是个赔本的买卖,不论生人熟客,凡是来上香祭吊的,都要吃喝招待,临走还要送“程仪”──也就是车马费。他为了图体面,无不从丰。等到丧事办完,他向来所挣的家私,也就花去多半儿了。

  那时候昆山城中有个财主,姓聂名变豹,生性淫恶。他有个妹子嫁在京中一个皇亲家为宠妾,他倚势行凶,把持官府,无恶不作。自己捐纳了一个监生名色,就同这知县衙官们分庭抗礼起来,眼空一世的样子,人人侧目。虽然也有一个理刑曾经要拿他,但是这些钦差苏州织造或驻防太监出京的时候,那皇亲都谆谆嘱托要格外护庇他。那时候太监的威势,连抚台、巡按都不敢得罪他们的,何况以次官员?他因为有这样的靠山,所以更加横行无忌,杀人性命如草芥,占人妻女如嫖妓。乡人皆恶之,就把他的名字同音而改,都称他为“孽便报”。

  聂变豹家房屋深广,姬妾众多,既贪女色,又爱男风。女子已经被他奸淫了无数,而男子却还没有试过新。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这个作孽之人,偏偏生了个作孽的大淫具。他在家中同妾婢们交媾,多少还有些怜惜,要是高兴起来到妓院中去嫖,那可就不顾人家死活了。娼妓们多次受他的荼毒,背地里都叫他聂驴子。有此大名在外,这些龙阳们虽然爱钱,谁肯拿性命来换钱使?况且这种事情是要两厢情愿的。那些小官们不愿领教,他也没法。

  他早就看上了嬴阳,曾托人多次说合,又许以重利。嬴阳知道他的厉害,也不敢轻诺。聂变豹为此恨入骨髓,定要设一计策,让他入我牢笼,白白地痛玩儿他一番,不但一文钱不给,还要置他于死地,方才出得这口恶气。

  一天,他想好了一个主意,跟他的一个爱妾闵氏商议。闵氏劝他说:“老爷,人的性命不是儿戏的。他不肯俯就,大概也是知道你大名在外,所以不敢应承。就算他有罪,也还不至于死吧?”聂变豹大怒说:“我有这样的家私,又有如此的声势,要是不尝一尝这美男子的滋味儿,那就是我负老天了。你既然如此护着他,只要肯拿你的后庭来给我试试,我就不要他了。”闵氏吓得闭口无言,半晌才说:“老爷息怒,我们遵从着行事就是了。”

  聂变豹唤过一个心爱的标致丫头叫垂丝的来,吩咐她:“你与姨娘两个明日替我如此如此行事。要是泄露了,事情办不成,我也不处治你们,就拿你们两个当相公①。至于死活,那就凭着你们的造化了。”那闵氏同垂丝听了,你我相顾,面容失色,只得唯唯领命。

  ————————①相公──本是秀才的尊称。因男妓“像姑娘”,本称“像姑”,又因“像姑”与“相公”音近,就逐渐把男妓称为“相公”,并把男妓院相应地称为“相公堂子”。

  第二天,聂变豹传了嬴阳这班子弟来家中唱戏。到半本落台的时候,已有二鼓。合班人吃了饭,一个个都去茅房净手。嬴阳落后一步,是最后一个去的,尿完了刚出来,后边有人将他衣襟拽住。回头一看,月下见得分明,是个俊俏女子,却是丫环装束。嬴阳问:“你要做什么?”那女子近前低声说:“你姓什么?”嬴阳答:“我姓嬴。”那女子喜孜孜地抓住他的手说:“到那边黑影处,有话对你说,这里怕人撞见。”嬴阳随她到了暗处,那女子附在他耳上说:“刚才我家姨娘在帘内看戏,见了你,着实心爱。想要同你会会,有许多好处给你。叫我来问你,明天可有戏?”嬴阳说:“明天没戏。”那女子说:“明天日落时候,你到我家花园后门外等着,我出来接你。那是没人的地方,只管放心。”又说:“恐你疑惑,这是姨娘送你的表记,你收好了。”说着,把一包东西递到他手中。又一把将他搂得紧紧的,说:“亲亲,你怎么这等爱人?我姨娘生得玉美人一般,我作成了你,你可不要忘了我呀!”嬴阳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利害?少年心性,以为是奇遇,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直点头说:“我一定来,一定来。你务必出来接我,不可误了。”那女子说:“别多说了,看有人来。”说着抽身去了。

  黑地里嬴阳不便将那包儿打开看,随手装入钞袋中,又来唱戏。散了戏回家,已将五鼓。到了家中,取出包儿,灯下打开一看,是一只大红缎子睡鞋,长仅三寸,绣着满帮的白梅花,白绫的底儿,鞋尖儿上钉着一颗黄豆大的珍珠。鞋里面还有一个红纸包儿,打开一看,是一个喷鼻馨香的香囊,上绣着交颈鸳鸯。还有一根金并头莲,一根金双如意玉簪,四个连环戒指,十颗滚圆雪白的珍珠。嬴阳喜得心窝儿痒痒的,拿起那鞋亲了几口,叫了几声心肝儿,仍包好放在钞袋内。脱衣上床,把那钞袋搂在怀中而睡。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起来梳洗。吃罢饭,走到聂家后园门口一看,果然是一条死巷,无人来往,更其放心。走了回来,坐了一会儿又去。天色尚早,只得又回来。眼巴巴地再也不见晚,急得来回只是走。看看日色衔山,心中大喜。到了园门口,已经东方月出。正在迟疑,猛听得园门“呀”地一声,嬴阳心下一惊。仔细看时,正是那女子,心才放下。那女子说:“趁没人,快进去吧。”嬴阳随了进来。丫头关上了门,两人携手入园,互相搂抱着,亲嘴咂舌,调笑了一会儿,才又同行。转弯抹角,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一间房内,尚未点灯。月光照着,甚是富丽,心下窃喜。那女子低声说:“你等一等,我去看看。若老爷睡了,我接了姨娘同来。”

  嬴阳在房内等了多时,不见她回来,心中也有些懊悔疑虑。怕有人来看见,要想出去,既不认得路,又恐遇着人。转念又想:“这女子有这样情意于我,料不妨事。大约是她那里脱身不得,决无他故。”正凝眸注目地盼望,忽见两个大亮灯笼前面开道,随后一班人走了进来。嬴阳举目一看,正是聂变豹,吓得跌倒在地。

  聂变豹进门一见,大喝一声:“有贼,快拿住。不要放他走了。”两三个家人上前拎起跪下。聂变豹看了一看,问家人:“这不是嬴旦么?”家人说:“正是他。”聂变豹坐下,大怒地说:“好大胆的奴才,你夤夜直入我内室,非奸即盗。小的们,剥了这厮上下衣服,紧紧地绑起来。明早送到县里处死这奴才。”

  家人上前剥了衣服,褪了裤子。聂变豹问:“他那带子上是什么?”家人说:“是一个钞袋。”聂变豹说:“拿来我看。”家人递上,他打开一看,假意吃惊地说:“我当是他才进来,原来把鞋同首饰都偷到手了。明明是盗,又想借此鞋讹奸。好一个恶人,明天到衙门夹打着,追他的余党!”

  嬴阳被捆得像一个粽子相似,精光地躺在地板上,疼痛难忍,流泪哀求说:“老爷天恩,我怎敢私自进来?的确是老爷府中一个女子昨夜约小的来的。这东西也是她给我的,小的并不敢偷。”聂变豹问:“这女子姓什么?如今在哪里?”嬴阳又说:“小的不知她的姓名,是她带我到了这里,她就去了。”聂变豹更加发怒说:“这奴才胡说。你连她的姓都不知道,就敢跟她进来?既来做贼,又诬赖我家的人,污蔑我家,益发可恨。就算真有其事,明是来通奸的,罪就更重了。小的们,出去把众丫头都叫来让他认。要是没有,也叫他死而无怨。”众奴才答应一声去了。

  一会儿,有几个丫头各拿着一个烛台,都点着明晃晃的大蜡烛,走了进来,把房中照得雪亮。聂变豹说:“他说是你们中哪一个带他进来的,你们一个个走到他面前,叫他认。”众丫头齐说:“你可认真了。自作孽自当,不要混赖无辜。”

  嬴阳果然一个个看了,都不是。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不肯冤枉混赖,哭着说:“都不是。那是一个瓜子儿脸,雪白的面庞儿,穿着青衫白裙,腰里系着一条红汗巾。”聂变豹说:“这奴才信口胡说,我家并没有这样个人。”

  正说着,只见一个美妇走了进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聂变豹对她说:“这就是嬴旦。我刚才回来,他已经到你屋里了。我看见他正在这里做贼,叫小厮们拿住绑了。还只当他不曾偷得东西,谁知把首饰和一只鞋都偷了藏在身边,反诬赖我家有个女子诱他来的。你说可恶不可恶?这样的东西,明早送官夹打死了,方消我恨。”那美妾说:“老爷不消动怒。丫头们,取酒来替老爷消消气。”丫头答应,去不多时,捧了酒肴来摆下,斟上酒来,美妾在一旁陪饮。

  嬴阳又是疼,又是怕,哼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叫一会儿冤枉说:“你哄了我进来,这会儿你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叫我受罪。”聂变豹大怒:“这奴才还敢胡说叫冤枉,丫头们给我打嘴。”那些丫头们看见这样粉团般的一个标致男子,脱得光光地绑在地下,心中又怜又爱,谁还忍心来打他?因主人吩咐,不敢不遵。一个大丫头走近前,背着身子,手拍手响了两下,又低声说:“不要则声了,何苦捱打?”

  嬴阳听见那丫头这样说,也不叫了,只闭着眼睛哼哼。那美妾心中老大不忍,斟了一杯酒,站起来敬与聂变豹说:“我乞老爷一个恩。”聂变豹说:“什么事?”那妾说:“这小子罪虽该死,也不过是明天送他到官,自有官法处治。这时候且饶了他,把他绑了拴在这里,料他也飞不出去。”

  聂变豹先还不肯,那妾再三恳求,这才依了。那妾叫丫头放了他。丫们头忙上前,七手八脚替他解了。嬴阳被捆绑得浑身麻木,虽然放了,仍是动弹不得,还躺在地下哼哼。那妾见他嫩白的皮肤上捆得一道红一道紫的,更觉凄惨,又说:“拿他一件衣服给他遮着身子。”一个丫头忙拿衣服来替他盖上。只见又走进一个丫头来,到聂变豹面前说:“奶奶叫来请老爷,有要紧话说。”聂变豹踌躇了一下,说:“这早晚了,有什么话说?你去回奶奶,有话明天再说吧。”那妾怂恿说:“奶奶既然来请,必定有要紧的话,老爷去去再来何妨?”那聂变豹这才站了起说:“也罢,我走走就来。”两个丫头忙点灯笼照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