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12)

  童自大见了,不由得胆怯,心中凛凛然起来。她打扮完毕,要水洗手,仙桃掇了一银盆水来。只见她:黑臻臻青丝细发,喜孜孜俏丽娇容。面上红白相兼,身材高矮厮趁。裙下一对小小金莲,盆边十个尖尖玉笋。头上簪一朵娇滴滴鲜花,耳上戴两只黄澄澄金坠。

  童自大看了这半日的魔母,忽然见了天仙降世,头顶上“嗖”地一声,魂已出窍。痴呆呆大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出,目不转睛地望着。

  丫头们来了这些时候,童自大难道不曾见过不成?为何今日忽做如此形状?因他每天看见铁氏,都是梳洗过了,妆饰起来,虽然丑陋,看惯了也还不觉得。今天见了她的本来面目,真正丑到了十分地位。二来每常因惧夫人的虎威,丫头们偶然一见,也不敢详视细看,不过偷目一觑。况又另外站着,也不觉得十分俏丽。今天主婢二人站在一处,相形起来,佳者更觉其佳,丑者愈增其丑。不觉出神,竟看痴了。

  那丫头端着水,一抬头,忽见姑爷的这个呆样,不由得嘻嘻一笑。她也并非有心,这一笑却恰巧被铁氏看见了。这铁氏身子胖大,她有这个放样的肥臀,特地做了一张放样的大杌子做坐具。她洗手的时候是侧过身子去的,所以不曾看见乃夫的尊容。听见丫头笑得有因,颈项胖得无法转动,急忙转过身子来看。那童自大见丫头对他嘻嘻一笑,以为有情于他,益发昏了,还呆着脸痴痴地看。

  铁氏见了他这个形状,把那几年间学的阃政施将起来,几月里积郁的醋气发将出来,伸出胡萝卜粗的五个嫩指,兜脸一掌,一手的水,异常响亮。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际,被这一下,吓得一跳老高,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正打得他愣愣怔怔的,又被铁氏拧着一只耳朵,拎将过来。冤家路窄,适才丫头们掸桌子上灰,把一个鸡毛掸子放在桌子上还不曾收起,被她抓了过来,有毛的一头攥在手中,将那一头有大拇指粗的紫竹杆,夹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颈如刀割,泪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乱转。铁氏大骂:“该杀该剐的奴才,你好大胆,在我眼前公然对着丫头调起情来。你背着我,两个人偷了多少回数了?实实地说来,饶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死我了。我成日守着你,寸步不离,或是有事就往外边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连丫头们看都不敢看,可还敢生这个心肠?我就是有这样的狗心狗肝,也没有地方去做呀!你请详察!”那铁氏虽然性如烈火,听他说得颇有情理,又见他脖子上肿得一条条比指头还粗,就说:“我饶过你这一遭儿。下次再要大胆,休想得活命。起去吧。”童自大如鬼门关放赦,不住地说:“谢奶奶天恩。”爬起来,揉着脖子,往前边去了。

  铁氏余怒未息,叫过仙桃丫头来要打。这丫头虽然从未尝过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见到的。如今听说要打,真吓得心胆堕地,跪着哭求说:“我跟随姑娘这几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刚才见姑爷的样子好笑,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哪敢有甚私情别意?求姑娘开恩饶恕吧。”

  这几年来,铁氏骂也舍不得骂她一句,一时如何打得下去?见她柔语悲啼,似梨花带雨,心中暗想:“这个妖货,我看了这个样子,还疼爱得了不得,何况男子汉见了,可有个不爱的?这个祸根放在跟前不得,我恼后无眼,看不见许多。古人说: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倘若弄出事儿来,那时候懊悔可就迟了,不如趁此时打发她走吧。主意定了,就说:”在我跟前,怎许你弄鬼?我养了你几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发你别处去吧。“仙桃痛哭起来,说:”我服事姑娘几年,蒙恩抬举。今日并非有心,姑娘如何就要弃我?情愿让姑娘打死,我也是不愿出去的。“铁氏见她哭得伤心,胸中也觉惨然。只因醋意横在胸中,就违着心,一定不允。那丫头知道不能留了,虽然也感她几年来相待之恩,却也惧怕触了她的怒火会遭来无妄之灾,磕了个头,哭着收拾自己的衣服被褥去了。

  铁氏听她哭得悲惨,心中也好生难过。叫了一个家人叫童佐弼的过来,吩咐说:“把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拣个好人家让她做媳妇儿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童佐弼答应,领着出去了。

  铁氏又在沉思:“剩下这三个像样的丫头也是祸根,万不可留在身边。”就在家中选了三个无妻室的仆人,即日配了下去。单留两个丑婢,一个名葵心,一个名莲瓣,在身边使用,这才放了心。

  童佐弼领了仙桃到媒人家来,因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主母又吩咐过不拘身价,思量着要在她身上发一注横财,就暗暗与媒人商议,许她加一酬谢。媒人说:“非卖与门户人家,不得重价。”适逢钱家要买丫头,讲明身价银子八十两,就卖到她家去了。媒人分了八两,童佐弼落下六十两正,只拿了十二两银子来回铁氏的话,假说受了财礼十二两,嫁与江西一个木材商做儿媳妇去了。铁氏听得,心中惨切了一会儿,听说是给木材商做儿媳妇,倒又替她欢喜。

  那童自大被打了这一顿出来,到书房中暗想:“我一个大财主,谁不敬我三分?我这样小心奉承她,倒还这样凌辱我。我见她就怕,是没奈何的了,难道官府衙门也怕她不成么?我去告她一状,后来或者会好些,也不可知。别的大衙门我不敢去,我到县里去告。”又想:“这个状子不好雇人写的,就用口诉吧。”又一想:“不好,一堂的人听着,怎么好说被奶奶打了,不怕人笑话么?”踌躇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我那姑表大舅魏如豹,他现当着上元县刑房书办,何不去同他商议?”又一转念:“只怕他护着表妹,未必肯管。”又一想:“什么相干?做衙役的人,正像世人说的,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只要有几个钱给他,告他的娘他还未必管呢,何况远房表妹?我许他个厚礼,他自然肯为我出力。”定了主意,就到魏家去寻魏如豹。

  到了魏家,只见他哥哥魏如虎迎了出来,说:“舍弟不在家,妹丈请里边坐。”童自大到了厅上坐下,魏如虎问:“老妹丈寻舍弟有什么事儿?”童自大说:“寻他说一句要紧的话。”魏如虎说:“他衙门中有事,清早起就出去了,要到傍晚方得回来。若要寻他,明天绝早到县门口就见着了。”忙进内捧了两盅茶出来,让童自大吃着。又问:“老妹丈有什么要紧的话,也可以对我说得么?”童自大叹了一口气,将护领卷下,伸着脖子给他看:“请验验伤痕。”魏如虎见都是指头粗的紫印,肿得老高,惊问:“什么人敢大胆打老妹丈?了不得,了不得!”童自大说:“还有谁,就是令表妹了。”就把无心看了丫头一眼被打的话说了一遍。魏如虎大怒说:“岂有此理?妇人竟凌虐起丈夫来了,天地间哪有这样的事儿?不要怪我说老妹丈,你太不济,容她如此放肆。要是我么,哼。”

  他这话还不曾说出下半句呢,只听得屏门后面他妻子接口问:“要是你,就怎么样呢?”他说话的时候手中正拿着一杯茶,听得了这一声,打了一个寒噤,把杯子掉在地下,跌得粉碎,面上竟失了色,结结巴巴地回答:“要是我,我就咬着牙死死地捱着。”童自大暗暗含笑,上前作了个揖。那夫人回了一福,把眼睛望着魏如虎瞪了一瞪,他吓得低着头,面如死灰。童自大见不是好光景,也不再坐,就辞了出来。

  魏如虎送到门口,伸着舌头小声地说:“幸亏倒是没说什么别的话,造化造化!”童自大笑着说:“我看你比我还怕,你怎么先又说那硬话?”他忙伸手把童自大的嘴捂住,说:“我的少祖宗,你悄声儿些,不要替我惹祸。”因附在他耳朵上低声说:“怕老婆的人,难道硬话也不许说一句么?”二人哈哈大笑,一拱而别。

  童自大回家,见四个标致丫头都不见了,只剩下两个丑丫头,又不敢问。晚间见铁氏恶狠狠地睡了,他在床角穿着衣裳蹲了一夜,也不敢睡。第二天起个大早,悄悄儿下床,出来看见童佐弼,私下问他四个丫头的下落,方才知道三个配了家人,仙桃已经卖去。他恨了几声,就出门到县前来寻魏如豹。

  到了衙门口,见静悄悄儿地竟没有一人,等了好一会儿,见魏如豹手中拿着两个膏药,一瘸一瘸地走来。他一眼看见童自大,忙瘸着上前问:“昨天失迎,老妹丈清早到这里来有什么贵干?”童自大说:“有一件事情,特来寻老兄商议。”魏如豹说:“这门首不是说话的去处,请到里面科房中坐了再讲。”就同他进了仪门内,到科房中,让童自大在一条板凳上坐下,他就挨了坐着,问:“老妹丈有什么事见教?”童自大说:“我受令表妹的气,实在过不得了。我又不敢奈何她,想要告她一告。要雇别人写状子不好意思的,想要借重老兄替我写一写。”又把脖子伸给他看,说:“伤痕现在,就是干证了。”

  魏如豹听了,只是叹气不做声。童自大说:“我不白劳老兄,少不得有个薄仪奉谢。”魏如豹忙说:“倒不是为此。”接着低声说:“实不相瞒,我寒家祖坟上的风水有些古怪,大约是阴山高,阳山低,祖传代代有些惧内。到了我愚弟兄,越发是马尾儿穿豆腐──提不起来了。我家兄那样个好汉,在我们衙门里要算他头一名。二三十个番子①也打他不住,凭你什么狠强盗,见了他,都俯伏在地。家嫂那样个肌瘦人儿,到他跟前,才有他奶胖②高,老妹丈是常见的。家嫂间或一时动怒,要打他一百,打到九十九下,他不但不敢爬起来,连动也不敢动。我不是说大话,我每常被打到捱不得的时候,还大胆讨讨饶,他却连饶也不敢讨,哑巴似的咬着牙死捱。因他叫魏如虎,外边人知道这事,说当年李存孝会打虎,也是个肌瘦小病鬼的样子。恰巧家嫂也姓李,又生得小巧,人都叫她‘母存孝’,大约老妹丈也有所闻吧?到了小弟,益发可怜了,说起来连石婆婆也掉泪。那些怎么作践我的事儿一时也说不尽,一句结总的话,也不怕老妹丈见笑,这时候她要是叫我去死,大约也不敢再活。也怨不得,一来我的贱体比老妹丈小了好些,贱内的尊躯却与舍表妹相仿佛。她要是打起我来,一只手像拎小鸡似的,轻轻就撂在地下。一屁股坐在我脊梁上,就好像孙行者压在五行山下,还想动一动么?凭她拣着哪一块,爱怎么打就怎么打。总是我贱名的这个豹字当初起得不好。”童自大问:“怎么见得?”他说:“我贱内姓师,狮为百兽之尊。豹见了狮,可有个不怕的?我常想就是豹子真见了狮子,也不过是个死罢了,未必就会怕到这个地步。我见了她,心惊胆碎,说不出的那个怕法。若见她个笑脸,我就比做神仙还快活。但见她有些怒容,我浑身的肉都乱颤,那心扑扑地跳到口里来,话都说不出一句。我背地里上了她个尊号,称她为‘九灵母元圣’,这是《西游记》上太乙天尊骑的那头狮子的名号。那是个狮祖,必定才这样厉害。”又笑着把手里那膏药给他看:“你说我买这东西做什么?”重自大说:“据老兄说起来,想是被嫂子打伤了哪里了。”魏如豹说:“那打,还提他做什么?老妹丈,你脖子上那几条伤痕也算得个打么?要在我贱躯上,就算天字第一号的轻刑罚了。可怜我一年三百六十日,浑身上下哪一处没些伤痕?若贴起膏药来,不但没这些钱买,竟把衫子、裤子、袜子总摊了膏药就是了。”说着,将袜带解开,把裤脚掳起来,只见他两个膝盖红肿有饭碗大,全是碎血眼。童自大忙问:“这是怎的来?”魏如豹苦笑着说:“冤屈死人。昨天一个敝友请我吃酒,回家去迟了些。我是个官身子,每常回去或迟或早,都是家兄出来开门的;昨天家兄不知同老妹丈说什么来,家嫂着了恼,从昨天午间在屋里,家嫂叫他顶着净桶跪着,不放他起来。我一叫门,是贱内出来开的门,为此发起性来,说我定是在外边嫖女人了,不然为什么深更半夜才回家。我把嘴都分说破了,她也不信。真是口中淌出鲜血来,他还说是苏木③水,有什么法子?她拿些碎磁片,砸烂了垫在我膝下,让我足足跪到天亮。这也还罢了,她又把一块死沉的大捶衣石,叫我顶在头上,压得那碎磁碴儿都戳进肉里头去了。你道刻毒不刻毒?到了今天早上还不放我起来,亏我苦苦哀求,再三告说今天衙门里有要紧公事,恐怕误了,才饶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张了张,家兄还顶着个花盆在天井里跪着呢。我到了外边,一步也挪不动,看了看,全是血眼子,都是那碎磁碴儿戳的,两腿几乎要折。没奈何,只得慢慢地捱到外科药铺里,买两个膏药来贴。为什么今天来得迟些?你不见我方才走路一瘸一踮的么?我若替你写了这状子不打紧,后来设或舍表妹知道了,跟我贱内一说,我还想活么?那就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就是老妹丈也有些不妙。这事儿可不是儿戏,性命相关,不可轻举妄动。我劝老妹丈忍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