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阳拿着包袱,欢欢喜喜出了门来,叫了两乘轿子。闵氏坐了一乘,那孩子坐了一乘,将包袱塞入轿柜,一直来到了家中,下轿让入。阴氏迎进,嬴阳叫铺子里打发了轿钱。他到了里边,将一张椅子放在上面让闵氏坐,两眼掉泪,向闵氏说:“奶奶你不认得我了么?若非奶奶救我,安得尚有今日?奶奶请坐了,我好拜谢。”扑地跪倒。闵氏也忙跪下说:“我当日救你,你今日救我,我也该谢的。”嬴阳再三让她,她决不肯起来。嬴阳叫阴氏搀扶,她也不肯,让了许久。闵氏说:“方才在官衙中既然说是姐弟,你若不弃,我们就认作姐弟吧。”嬴阳大喜。问了年纪,她比嬴阳大三岁,四十一岁了。让闵氏受了两礼。阴氏也拜见了,那孩子也来拜了舅舅、舅母。
嬴阳将她那鞋取出缴还,闵氏收了。摆上酒来饮着,闵氏问了历年境况,今日如何告状报仇。嬴阳把自己的家事略叙一些,把告状的话细诉了一遍。又问闵氏的父母住处,闵氏说了。嬴阳立刻去寻了她父母来相会。三人相隔了二十余年始得重逢,痛哭了一场。闵氏对父母说了嬴阳救她的事,老夫妻感恩不尽,向嬴阳夫妻再三道谢,当天就接了她母女二人回家去了。
再说那刑厅招告,那告聂变豹的状子有数百张。凡有白占人家的妇女、田产,皆给原主领去,余者候按台发落。又清查了他的家私,造了册子。诸事完毕,起身回苏报院。嬴阳也随了去叩谢。铁按院将聂变豹并首恶家奴并皆处死,其余男妇随轻重发落。合县之人无论受害与不受害者,无不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又差衙役去拿高世勋,回称烈女死之次日,即呕血而死。按台深以为异,大书“凛然千古”四个大字,勒名于烈女之门。把抄没聂变豹的银子给一百两与烈女之父高凤,为烈女建祠。这年正值苏州一府六县荒歉,按院委刑厅将聂变豹现存的银两,并将家产变卖,赈济穷民,受恩之民家家庆祝。
嬴阳辞了回来,同阴氏商议,请了金矿来家。阴氏向他说,闵氏与他同岁,相貌端庄,生性贤淑,劝他续弦。他见是情人说合的,心知必然不错,就烦嬴阳做媒。闵氏听说与公子做正妻,又是富家,况且是恩弟做媒,焉有不肯之理?金家下礼迎娶,都不消细说。闵氏到了金家,她当日虽然是聂变豹的宠妾,因胸中有父翁之仇,不过勉强从顺。如今嫁了金矿,不但年齿相当,而且内才甚妙,夫妻恩情甚笃。金矿见闵氏之姿不下阴氏,而端庄更有过之。又见她相夫以礼,待妾以和,处家之道无不尽善尽美,十分相敬相爱。那嬴阳同这姐姐彼此有相救之恩,金矿同这小舅姆又有相知之素,这门亲戚更觉得亲厚,不必烦叙。
再说那邬合家的事。古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嬴氏被和尚拐去拿到衙门的这一段新闻,不几日,合城皆知。那龙飏也听得了这话,心中暗想:“这妇人和我好了三四年,生生被她爹娘拆散了。心里久要想看看她去,与她叙叙旧。恐怕她夫妻和美,不肯认账,反弄出是非来。如今她既然肯跟和尚逃走,定然是不喜欢她的丈夫。听说她丈夫成天不在家,我何不踅了去见见她?也许能把旧情勾搭上了。想定了主意,就仔细打扮起来。
他如今也已经二十多岁,年纪大了,比当日更会奉承凑趣。他当日跟着游混公混了两年,游混公见他长成了一个大汉,嘴上胡子茬儿也有了,就把他撇开了。反正有他儿子游夏流相厚的一个初出世时兴的小兔子,叫做杨为英的。他也就插上一脚,父子两个合包着这个小幺儿。这龙小官见游混公另叙上了少年,冷淡了他。他赌气把嘴上的胡子拔得干干净净的,也另相与了个孤老,叫做充好古。原也是好人家的儿孙,自幼酷好小官。他的妻子郑氏,生得也甚有姿色,他总弃而不顾。在这一件事上,把个小小家业花得精光。如今手头短,不能相与那时兴的兔子了。恰遇了龙飏这一位老小官,正是“新出阳关无故人”的时候,贱价就售。虽无银钱,或有酒食,他也乐从。充好古见他是个老小官,知道定与初出世的兔羔子不同。自从相与了他,果然枕席之间历练无比,充好古三魂七魄都落在他身上,把家中无所不卖,居然也替他制了几件绸绢的衣服。
龙飏辞了充好古回来,把他挣的这几件时样衣服穿起,摇摇摆摆地一路问到邬家来。见门关着,只以为邬合不在家,就去敲门。谁知邬合正在家中,听见了,开出门来问:“是谁?”却不认得,就问:“你是哪里来的?”那小子见了邬合,吃了一个定心拳。亏他随机应变,回答说:“我姓龙,原是嬴老爹的紧邻。他有信来,我来对姑娘说。”邬合正要让他进去,听后面有人叫:“邬大哥且站着,我有话和你说。”邬合站住了看时,原来是他一个相熟的朋友,就让他一起进门。那人见龙飏在那里,就说:“我不进去了,有句话同你商议。”邬合说:“你请站一站,我送这位朋友进去就来。”他同龙小官进屋,叫妇人:“你出来,你家老爹烦人送信来了。”说完,就转身同那人说话去了。
嬴氏听见爹娘有信来,满心欢喜,忙走出来,见是龙家的小子,旧恨在心,忽然变下睑来。因他是带信来的,不好发作,含怒问:“我爹的信呢?”那小子这两三年没见她,见她的身子发胖了许多,越发白净标致,魂都没了。也不看她的脸色势头,恃着是旧好,就笑嘻嘻地说:“没有什么信。”妇人说:“没有信,你来做什么?”那小子笑着说:“我当日同你什么样的恩情?忽然分开了,我日夜想你。这几年我要来看你,不得个空儿,每天心里惦着。近来又知你遭了官司,甚是放心不下,故此特地来看看。”那妇人听了,又羞又恼,变了脸,说:“各家门,各家户,你非亲非故,到我家来放屁辣骚的是什么意思?”
那小子一团高兴,被她这一扫,也放下脸来说:“你这没良心的淫妇,从小儿是我破的身子,混了三四年,孩子都养过了,我就是你的原夫。你老子嫌我穷,把你另嫁了人。我听见你跟和尚逃走,捱了拶打。我好意来看你,你不认我,还拿这个样儿待承我。我到衙门中告你一状,说你背夫改嫁,拿了你爹娘来,大家弄到了官。我不图打鱼,只图浑水,那会儿你再求我就迟了,我还未必肯饶你呢?”
这妇人听了,羞恼得了不得。果然怕弄出事来,又出乖露丑。眉头一蹙,心生一计,走进房中,用手招他说:“你进来。”那小子见叫他进房,心知必有好处,忙跨进来。妇人低声说:“我同你的情,还有什么说的?我丈夫在门口,你说话不妨头脑,我怕他听见,故拿搡话回你。那是瞒他的,你怎就恼了?今天他在家,不中用了。你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来,我和你说话。”
那小子听见这话,眉开眼笑,抱着亲了个嘴,伸手就要扯裤子。妇人说:“怕我男人进来看见。”那小子说:“不妨,我往外望着呢。”妇人笑着推开他的手,说:“你快去吧,往后有日子玩儿呢。”那小子讨了个实话,也就往外走。邬合还同那人在门口说话,他出来拱了拱手,就走了。
少刻,那人也告别去了。邬合进来问:“你爹的信呢?”妇人说:“哪里有什么信呢。”邬合问:“没有信,他来做什么?”那妇人红着脸,掉了两点泪,说:“我当年小时候在家做了件丑事,要告诉你,恐怕你恼。”邬合说:“你在我家做出这番事来,我还不恼,何况你在家里做的事?那是过去的账,我恼什么?你只管说。”那妇人把当年的事儿,剪头去尾,只说:“我当年小时候在家,这个人姓龙,是我家雇了使用的,三番五次哄我,把我奸了。后来爹娘看出些破绽,把他撵了,我才嫁到你家来。他气不愤,在大街小巷败坏我。我爹娘脸上挂不住,方才搬回家乡去了。我恨到如今,不好对你说得。今天瞒不得了,实情向你说了,你恕过我吧。”邬合方才悟知丈人丈母离去的缘故。又问:“他无缘无故今天来做什么?”妇人说:“他今天又想来奸骗我,我变了脸骂他。他说要往衙门去告我,我没了办法,哄他明天来。我同你商议,等他来了,你躲在后院儿里,他要奸我的时候,我叫喊起来。你出来拿住他,或打他个臭死,或送他到官,才出得我这口恶气。”邬合摇头说:“使不得。这一闹起来,私休不得,一到了当官,你少不得也要到堂。他当堂说出旧话,你又添一个丑名。”妇人说:“据你这样说,明日他来,拿什么话回他呢?”
邬合听了嬴氏这一篇言词,知道她已经有了几分烈性,只是还要试她一试,就说:“你既然和他有旧情,他来也没有什么歹意,不过想同你叙叙旧情而已。你和他玩玩儿,了却他的心愿,好好儿打发他走,也就罢了。何苦又多事,惹是招非的?你要瞒着我做,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对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你的心,你只管同他好,我不恼的。我明日出去让他。”
嬴氏听了,脸儿通红地发急说:“哥哥,你把我真看得猪狗不如了。我做了不肖的事,你还这样恩情待我。如今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肯依从了。”邬合听说,知道妇人是实心改过从善,心中暗喜,又问:“你果然恨他么?恐怕到底还有些情份。”妇人说:“他奸了我几年,还负心扬我的丑呢。弄得我父南女北,我恨他深入骨髓,还有什么情意?”邬合说:“我想过了,倒是有一条好计,才除得这个祸根。不然,你终久要被他缠绕个不休。只怕你下不得毒心。”嬴氏说:“若有妙法,敢情好。就是杀了他叫我去偿命,我也情愿,有什么毒心下不得?”邬合见她是真心,就对她说:“也不用杀他,也不用与他偿命。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可不就出了你的气,把这祸根也拔掉了。你说可行得么?”嬴氏欢喜得了不得,说:“好好,明天就这样办。”
第二天起来,早饭后邬合要出门,妇人叮嘱他:“外边凭着有什么要紧的事,今天千万可要回来。”邬合说:“我知道,不用你嘱咐。”说罢去了。
午间,妇人把大门闩拔了虚掩着,坐着在房中等龙飏.这小子活该倒运,走将来了。这小子死到临头尚不自知,喜孜孜地走来赴约。到了门口,见门是虚掩着的,推开走了进来,妇人也笑脸相迎。他一把抱住,就要求欢。那妇人说:“使不得,我家的今天还在家。方才出去买东西去了,就回来的。你不见我开着门等他呢,撞进来看见了怎么办?”那小子急了,说:“这怎么办呢?你哄了我来,叫我空空的回去。”妇人说:“我怎么会哄你?今天早间有人来约他今夜吃戏酒,有一夜不得回家,你到日落掌灯后来,我等着你。你轻轻敲门,不要叫别人听见。我接你进来,你在我这里过了夜,明天五鼓再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你说可好么?”那小子当妇人是真心,欢喜非常,搂着她说:“亲亲,久不与你交好了,我急得很,且将就见见意儿吧。”那妇人说:“不好,你留着精神,夜里再尽兴吧。这会子怕他回来遇见,问你来做什么,你怎样答应他?你快些回去。”那小子舍不得,扯开上衣摸了摸咂儿,又亲了个嘴,也怕邬合回来撞见,忙忙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