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只见家人跑进来回禀:“贾老爷来拜。”递上一个名帖,邬合接过,念出了“同学里年世通家眷小弟贾文物拜”几个大字。邬合忙忙放下,跑出大门外接着,说:“宦大老爷在厅上拱候久矣。”贾文物方下轿踱将进来。到厅院门口,宦萼迎了出来,拱让进厅。揖罢坐下,宦萼看他模样倒还清秀,只是双眼有些微眊(音mào冒)。身上穿得甚是华丽,脚上穿一双朱履,拿着一把雕边写画的金扇,扇上挂着一副眼镜,跟着十数个齐整的家奴。
须臾捧上茶来。吃罢,贾文物说:“久慕老兄台宗族称富焉,乡党称贵焉,自有生民以来未有之佳公子也。昨聆邬兄所云,老兄台不耻下问,予小子何以克当?老兄台已莫如爵,又齿德俱尊,可谓有达尊三矣。而犹殷殷爱士,虽吐哺握发之周公,甘拜下风矣。我小弟非妄谈,从来行不由径,虽公事不至显者之室也。因邬兄举尔所知,闻老兄台喜有朋自远方来,又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弟敢不入公门鞠躬如也?”宦萼说:“久仰贾兄大名,今承光顾,弟不胜欣跃。”贾文物说:“承老兄台泛爱众,可谓好客也矣,弟其舍诸?”宦萼说:“老邬说贾兄才富双全,故此弟企慕之甚。”贾文物说:“小弟得之不得有命,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至于才不才,亦各言其志也。小弟曾记幼年时,敝业师赞小弟说:”汝,器也,瑚琏也,贤乎哉。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然而小弟虽圣则吾不能,但所学不倦而教不厌也。“
正在高谈,家人进来回禀:“童老爷到。”宦萼才起身要迎,那童自大头戴唐巾,身穿丽服,摇摇摆摆的,一个家人夹着个描金护书跟随,早已走到厅门首。宦萼忙让了进来,彼此都作了揖,相逊坐下。童自大向宦萼举手说:“素常闻得公子的财势怕人,不敢轻易来亲近。虽然渴想,要会无由。今有邬哥的这条门路引进,才来奉拜。”因叫家人在护书中取出个没字的红单帖,双手拿着,打了一恭,亲自递与宦萼说:“本要写几个字的,一来不知该怎样称呼,二来我要烦人去写,恐怕公子也要烦人去看,故此不曾写得。公子留着改日拜人也好用。”宦萼说:“我们既然要做相与,何必还行此客套?尊帖仍请收回吧。”童自大说:“当真么?既如此,小弟竟遵命了。”就递与家人说:“收好了,又省两文钱。”
宦萼说:“弟尝听得老邬说,童兄府上在京城中算第一殷实之家,故此奉约而来。大家同结个社,朝夕相聚玩耍玩耍之意。今承不弃,感甚感甚。”童自大说:“岂敢岂敢!”因指着贾文物问邬合:“此位兄可是有杆子的那大门楼内三个金字有钱的贾进士兄么?”邬合说:“正是当今驰名、天下第一的才子。”童自大拱手说:“久想。”忽而又笑着说:“我前日看戏,唱的是贾至诚嫖窑子。他见那婊子,说了句歇后语,正合我今日见贾兄。他说:”十八个铜钱放两处,九文(久闻)又九文(久闻)。‘“贾文物说:”此位童兄,尊姓得非’童子六七人‘之童?夫人自称曰小童之童乎?“邬合回答:”正是有名的童百万童老爷。“贾文物说:”富矣哉,富矣哉!既富矣又何加焉?“童自大说:”小弟这富翁老爷,也不是容易做的呢。富翁是日夜盘算出来的,老爷是大块银子买来的,兄不要看轻了。比不得你二位公子,进士是不费本钱的。“贾文物说:”富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若果诚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但恐为富则不仁矣。“说毕,即欲起身作别。
宦萼说:“承二兄光降,岂有空坐之理?备有便饭,奉屈稍坐。”贾文物说:“饮食之人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矣,小弟决不敢再拜而受。”童自大说:“小弟是极托实的,还不曾吃饭就来了。既承公子留饭,何不扰他一碗,家里也可以省些柴米。弟生平自知有两件好处,一留就坐,一请便往,从不叫主人难心。贾兄不可装假。”贾文物仰天长叹:“呜呼!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哺啜也,宁不惧其为士者笑之。”童自大说:“我好意替主人留你,不听就罢,何必咬文嚼字。兄要去只管请行,我可是不去的。”宦萼说:“还是童兄托契,兄不可固执。”邬合又在一旁苦留,他才肯坐下,笑着说:“童也欲,焉得刚?”因四顾屋宇宏敞,又感叹说:“山节藻棁①,何如其居也,邦君树塞门,官府亦树塞门,可见宦公子之位不为小矣,焉得俭?”抬头看见“不足堂”三个字,点头咨嗟:“美哉此堂名也。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此之谓也。”看见董其昌画的一轴山水大画悬在中间,又赞说:“此非其昌大宗伯董老先生之作乎?此山乃譬如为山之山,登东山而小鲁之山,登泰山而小天下之山也。此水乃沟治皆盈之积水也,泛滥天下之洪水也,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之长水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①山节藻棁(音zhuó酌)──形容房屋的华丽,语出《论语?公冶长》。山节,是雕成山形的斗拱;藻棁,是画着水草的短柱。按古礼,都是天子的庙饰。
童自大见贾进士没完没了地咬文嚼字,皱着眉头问邬合:“我是去呢,还是再坐坐呢?”宦萼说:“兄方才还劝贾兄,如何此时也说要去?”童自大说:“实不相瞒,小弟自昨日陪邬哥吃饭,直到此时,连点心也不曾吃就来奉拜。我昨天曾问过邬哥是吃了饭来还是不吃饭来,他叫我不用吃东西吧,我就依实。此时有些饿得很了,肚子里咕噜噜地乱响,肠子也就疼起来了。若有饭,求快些才好。”
宦萼就催酒,不一时摆下两张桌子,分宾主坐下。那些家奴一碗碗捧将上来,无非是山珍海味,杯盘罗列,堆设满案。贾文物说:“我读书人二簋(音guǐ鬼)可用享,何必若是乎馔者之丰也?有盛馔必变色而作。”宦萼说:“不过便饭而已,犹恐有亵尊兄,何必过誉?”贾文物说:“狗彘食人,食而不知俭。民有饥色,野有饿殍,可谓率兽而食人也。”童自大说:“放着这样香喷喷的好东西不吃,只管说闲话,冷了岂不可惜?我可不能奉候。”因低头大嚼。贾文物笑说:“小人哉,童兄也。鲜矣仁,左丘明耻之,某亦耻之。”
少刻食毕,贾文物又要起身。宦萼说:“我舍下有一个绝妙的斐园,请二兄同去看看。且还有小酌,尚请宽坐。”贾文物说:“此非东郭坟间之祭者,何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乎?恐妻妾相泣于中庭也。然而兄赐食,斯受之而已矣。”
宦萼留住二人,同到斐园中四处游赏。童自大说:“公子,你这园却收拾得好,也要好些银子用呢。叫我就舍不得,拿了开个当铺,一年不生许多利钱么?”邬合说:“大老爷这园也要算京城中第一了。”贾文物说:“然,诚哉是言也。你看麀(音yōu优)鹿濯濯,白鸟鹤鹤,山渌雌雉,乌盈鱼跃。当今之囿,舍此其谁也?想经之营之时,必庶民子来,不日成之。若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因回顾家人说:“此虽非为阱于宅中,尔等有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戒之戒之。”
众人赏玩了一会儿,同到一个居蔡轩中坐了。贾文物说:“轩乎,吾道体而面之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不可以为悦,得之而不与人同乐,亦非也。今兄与朋友共,其肥马轻裘之子路何足道耶?”不一时,掇上绝精的果品腌腊下酒之物摆下,斟上酒来,大家吃了个落花流水。
天色将暮,贾文物说:“既醉以酒,吾饱矣,不能用也。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当咏而归。”款留不住,大家都告辞起身。贾文物临行,看着他三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明日行至于我之室也。虽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然当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为敬也。”宦萼说:“明日自当奉拜。”
到了次日,宦萼、童自大到贾文物家拜望,邬合自然也跟去帮闲。贾文物留饮,果然丰盛。饮酒中间,宦萼向童自大说:“我们明早同到兄府上奉拜去。”童自大红着脸不啧声,半晌才回答说:“弟家没人,就弄点儿东西,恐不中口。也不敢劳拜,改日再请吧。”宦萼是公子性儿,见他那个样子,知是吝啬,笑着说:“拜是再没有不拜之理。”对贾文物说:“我们明天到童兄府上拜过之后,同到我舍下,我替童兄代东。”
次日,大家到童家拜了,宦萼把他们约到家中共乐。彼此来往,一连聚饮了几天。童自大自觉得过意不去,也约他们到家。牵荤带蔬六碗菜,三杯之后一饭而已。邬合几天来吃得快活,连夜间都不归家。此时嬴氏已获,家中有人,故此他放心在外,不必多叙。
过了几天,三人又都在宦萼家中聚饮。宦萼对众人说:“如今虽日日饮酒食肉,到底不甚亲切。须结拜个弟兄,才觉亲热些。二兄以为何如?”邬合接口说:“还是大老爷学问深,见得到。想当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载驰名。如今三位老爷这一结义了,后来也是要传的呢。”贾文物抚掌说:“妙哉!兄弟恰恰戚之也。倘二兄不幸短命死矣,则二嫂使治朕栖我,岂不胜齐人之有一妻一妾哉?”童自大说:“要结拜弟兄,我做老三才来。不然我是不来的。”贾文物说:“先生何为出此言也?”童自大说:“若论起时势来,公子财势双全,该做大哥。贾兄有势,做二哥。我有财,做老三。这是从古来的一团大道理。”贾文物说:“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公子一位,今世所颁之次序也无移。至于兄丈夫也,我丈夫也,兄何畏我哉?君子爱人也以德,为何要居小弟之下乎?且君子恶居下流,兄当效君子上达也。”童自大说:“还有一说,南京风俗,但是结拜,老兄弟是不出钱的。我故此要占这些便宜,这是实话奉告。若不依我,就散了桃园。”贾文物说:“兄一介不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宦萼说:“也罢。他既如此说,不要强他,就叫他做了老三吧。”
邬合急忙凑趣,说:“三位老爷结义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还要乌牛白马,杀牲歃(音shà煞)血,作篇盟文祭告天地鬼神才是。”童自大说:“费这些钱做什么?买半斤烧酒来,弄个小公鸡滴几点血,大家吃些鸡血酒,鬼混鬼混罢了。何苦多事?”宦萼说:“岂有这个道理?我们纱帽人家做事,要不离纱帽气才好,不然就不成体统了。那鸡血可是行得的?牛马虽不必,猪羊定要。”遂叫过家人宦畋(音tián田)来,吩咐去制办犒物。因想:“别的都容易,但这篇盟文哪里去寻人作?”踌躇再四,童自大忽然笑着说:“公子,你真是骑着驴子找驴子。现有贾兄这样的才子,一篇盟文值什么?还要去寻别人?”宦萼大喜:“亏你想到,我一时倒也忘记了。贾兄可快作起文来,今天就要结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