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姑娘将近周岁的时候,生得眉目如画,肌肤如脂,见到她的人无不喜爱,都叫她“粉孩儿”。到了六七岁,她就学着涂脂弄粉,染唇描眉。她父母见她天资聪颖,送她到书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对钱为命说:“你们门户人家③,所重者无非财帛。何况你又姓钱,这孩子可以起名叫钱贵,谐音钱柜,岂不又巧又妙?”钱为命说:“很好。”卜通就把她留在馆中,每日教她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这女孩儿聪明异常,竟能过目成诵,两三年下来,连诗词一道也颇通达。她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大家也为她欢庆,都说:“钱家的钱树子,从此要兴旺发达了。”
————————③门户人家──娼家的通称,可自称也可旁称。
又过了两三年,钱贵虽然还只有十二三岁,就已经俨然成人,丰姿绰约,令人一见魂消。真是: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窄窄金莲。腰肢似荷茎迎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亚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
不料那一年金陵城中疫病盛行,钱贵偶染时症,伏枕数月。她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各种办法全都试过,病症虽然渐渐痊愈,只是双眸从此不明:你看她依旧是一双好眼,她看你却是模模糊糊的,只有两三分视力。城中的名医国手尽力医治,毫无效验。
那时候的医生,伎俩原也有限,而其中又分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天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剂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之后时来运转发了大财也未可知,不然再也无望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一等富的医生,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不论阴晴雨雪,大街小巷上抬着乱跑。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鸡,叫背药箱的小子捧着,跟在轿后,故意让人看见,好叫人家说:这个人一天到晚这等兴头,而且如此大吃大用,一定是名医无疑。他们替他四处扬名,哄人来延请。却不知道他是自费几百文钱,在街上摇摇摆摆,其实一天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有那倒运的人请他看病,他不过是拿别人的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使用人家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就说此人的命数已尽,药石罔效。真个是: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尽管《大明律》中也有庸医杀人的罪款,可曾见有谁用过一次?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哪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高,遇着的都是不该死的症候。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其实何尝有丝毫真才实学?所以那富的勉强还过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简直是朝不保夕,寸步难移。近时歧黄①中人,大都不过如此。难怪那钱贵一对娇滴滴的秋波,不多时就被这些庸医弄得个视而不见。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而到了这样地步,也无可奈何。
————————①歧黄──传说歧伯和黄帝是我国医学的创始人,因此后世以歧黄作为医学的代称。
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生得越发美貌可爱。钱贵小的时候虽然有人知道她生得标致,后来都听说她坏了双目,只以为是个废物了,谁知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丰姿约绰,仍是一个才色俱佳的美人。郝氏见她年龄已经十五六岁,虽然少了双眸,却出落得天仙相似,也到了可以破身的时候了,一心要寻一个肯出大价钱的好主儿来与她梳拢①。
————————①梳拢──指妓女第一次接留宿的客人。梳和拢都是梳理头发的意思。旧俗姑娘垂辫,成婚后盘髻。妓院中稚妓也垂辫,第一次接留宿的客人,也要像出嫁一样盘髻上头,点大蜡烛拜天地,嫖界的“行话”,叫做“梳拢”。
她这种门户人家,所爱的无非是钱,巴不得女儿早梳拢一日,早一日得利。见没有大财主来相看,贫穷的又出不起大价钱,心中急了。有与她相交多年的一个旧友,叫做竹思宽,就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要是能够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常来常往,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这话,不但有利可得,而且有情可图,为她为己,不免格外上心,去替她招揽说合。
这个竹思宽是个什么人?他也是个篾片行中朋友,自幼好赌,又好偷他父母亲的东西做赌本。虽还不曾在外边做梁上君子,而家贼之名,已经传遍于亲戚乡党。人们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为“赌贼”。
他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祖籍江西。他的一个宗叔名叫竹耇(音gǒu狗),也是江西人,是个看守孝陵的太监。他仗着这个路道,迁移到南京来住。好在手中原来也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积蓄,就开了一个钱铺,专放印子钱①。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是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期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要是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如果这个月没钱还他,下个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无非都是那挑葱卖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天挣来的钱,除了还他之外,只剩下几文勉强度日。还有一种人,赌输了,借钱作本想翻稍,赢了的当时就还,输了的不免又要借。或是有体面的人,暂时贫穷,少了人家一些零碎账目,被逼得厉害,又要顾惜脸面,没奈何,明知这印子钱是个大火坑,也只得去借来暂且挪一肩。如果多欠他些日子,就抬出他令叔的名目来吓人:“这可是陵上竹老公的本钱,叫我替他放的。你若少了他的本利,他对知县官一说,你捱了板子,再双手送来,只怕迟了。”人家听见这话,谁敢短少?卖儿卖女也顾不得,还他要紧。这样若干年下来,居然也积了有二三千两银子。
————————①印子钱──民间高利贷的一种,因开头每还一次利钱在折子上盖一印子而得名。利息高低,因时代、地区而异。正文中所说,借定期的是月息三分;活期的日息四厘,即借钱一千,一月后本息共还两千二百。
竹清生性啬刻,亲友们到他家来,不要说款待酒饭,连茶也从来不肯给人一盅吃。他或有求于人,或有体面朋友光临,没奈何,忍着心疼,备一餐粗饭相留,这也是十年九不遇的事儿。妻子黄氏,是他来到南京以后娶的,倒是个做买卖正经人家的女儿。但是生性出奇的小气,说起来更为可笑。他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子,又没别人,间或买斤肉回来,何妨正大光明地收拾来吃?可她生怕有人来看见会抢去吃了一般,弄一个小广锅,在床后马桶根下炒熟,拣好的落起些来藏了,余下的盛出来,关了房门,两口子像做贼似的,急忙忙偷着吃了才开门。等到竹清出外办事去了,她才把那藏起来的肉拿出来独享。
有一天是她生日,她哥哥送了四斤肉、两尾鱼、两只鸡、两盘面来给来贺生日,她哥哥、嫂子、侄儿、侄媳都来拜寿。竹清陪着大舅、内侄在堂屋里坐。黄氏把那肉割了有四两光景,炒了一盘,将那鸡头、鸡翅膀、鸡脚炒做一盘,剁下小半截儿鱼尾巴来做一盘,别的忙忙收起。再用白水加些盐下了一撮面,每人只有大半碗,拿出来款待哥哥、侄儿。她嫂子看不过,说:“姑奶奶,外边三个大人,这一点子东西哪里够吃?菜少些也还罢了,你凑四个盘子也好看些,不尴不尬的三个,成什么样子?”她倒回答得好:“谁叫他不送四样来?他只送了三样,那一样叫我哪里变去?”她嫂子说:“不论粉丝也好,粉条也罢,或者韭菜白菜之类,添一盘算了。那能值几个钱?”黄氏皱着眉头说:“可怜见的,家里要找半个刮痧的钱①也没有,拿什么去买?”他嫂子又说:“那肉还多着哩,再割些下来,做不得一盘么?”她听了,由不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滴,说:“刚才割的那一块,比割我身上的肉还疼呢,还叫我割。你们不是来替我做生日,是要来送我死了。”他嫂子见她这个光景,也不好再说。
————————①刮痧──因中暑而引起的头晕、肚子疼、上吐下泻等不适,俗称“发痧”,治疗的土办法,是用铜钱蘸上油在后背上刮,称为“刮痧”。
竹清把三个盘子品字形放在桌上,陪着舅子、内侄吃完了那半碗面,也不叫添,也不再让,众人只得放下了筷子。见还剩了些骨头鱼刺之类,她急忙收了进去,藏在抽屉内。她嫂子也知机,肚子还没饱,料想坐着也没用,决没有再留他们吃饭的意思了,就带着媳妇要回家去。黄氏心中暗喜,也不假留一声,送到门口,看他们坐上了轿子,见轿夫抬起来了,这才说:“我正要收拾饭待嫂子呢,你又不肯再坐坐,空空的回去。”他嫂子也不再说什么,微微含笑而去。
他夫妻二人到四十岁尚无子息,心中想:人家求子,都供一尊送子观音。我要是画一轴来供养,不但要费银钱,况我家现供着玄坛财神爷①,每日要上香,再供一尊菩萨,又要费一份儿香钱,小零小碎的,一年总算起来就要好几十文,如何行得?两口子商议说:“观音是佛,玄坛是神,菩萨既然送得子,难道神就送不得子?我画一个娃娃贴在玄坛爷怀中就是了。”偶然抬头见房门上贴着一张耍娃娃,高兴地说:“凑巧,凑巧。”拿刀子就把那娃娃抠了下来。舍不得钱买面打糨糊,两口子刮下来许多牙垢,把个娃娃粘在玄坛怀中。他夫妻二人每人上了一炷香,虔虔诚诚地祷告了一番,叩了十多个响头才起来。
————————①玄坛财神爷──关于财神的传说很多,一种传说是财神爷姓赵,名玄坛;也有说财神分东南西北中五路,由五位财神各管一路。
竹清对黄氏说:“人家求财求子,都要许个愿心。愿我是不敢许的,真要是养了儿子,拿什么还?俗话说:”宁许人,莫许神。‘神道跟前是扯不得谎的。不过俗话又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咱们既然求神道慈悲送子,也要时常有些供养才是。”黄氏说:“你这算计不好,若时常供养,花费倒大了。你竟大大的许个猪羊愿心,要是养了儿子,咱们就折它几两银子,反正神道是不会用银子的,仍旧还了咱们,岂不省事?”竹清摇头说:“万万行不得,办事情要深谋远虑。倘或神道竟把银子收了去,那时候怎么办?”黄氏想了想,说:“不然把我许了财神爷吧,料想神道是不会要人的。”竹清说:“越发行不得。倘若玄坛爷一时灵感起来,赐了个儿子给咱们,却把你拿去做小奶奶,我可不是得了儿子,倒把个老婆送掉了?”黄氏说:“这不好,那不好,你倒是想个主意出来呀!”竹清说:“我有个好主意:每日两顿饭,是咱们要吃的。你每顿饭做好了,不论荤菜素菜,先送了去供供,也就算是供养了。古话说:”心到神知。‘这岂不妙?“黄氏连声称赞说:”这主意好,这主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