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46)

  日色衔山时分,邬合回来,手里拿着个纸包儿,又拎着些银锞子白钱,敲门进来,问:“他来了不曾?”妇人笑着说:“来了。”就把中午的话向他说了。两个人笑着,将包儿打开。一包是靛花,一包锅烟子,一包沥青。又把前次妇人擦指头伤剩下的银朱也取出来,拿几个碗装了,都用香油调好,寻出几支旧笔来洗净,都放在那边客座桌子抽屉内。又寻出一根晒衣裳的细长绳子来,也放在客座屋里,找了个棒棰放在手边。安排停当,专等他来行事。

  看看天晚,夫妻饱餐了夜饭,点上灯来。大约将要起更时候,听得外边轻轻敲门,知道是龙飏来了。邬合拿着棒棰躲在厨房里,那妇人出去开门,放那小子进来。忙把门插上,走进房来。那色鬼自己先把衣服脱了,把妇人抱在膝上,不暇言语就先亲嘴,正要替妇人脱衣服的时候,被妇人伸手将他的脖子搂过来,把舌头递在他的口内。这小子快活得了不得,咂了几下。那妇人也叫他伸过舌头来,那小子忙把舌头伸出,恨不得连舌根都吐出来送入她口中。却被妇人紧紧含住,猛地下力一口,喀嚓一声,齐齐咬下。那小子疼得喊叫不出,一跤跌在地下。妇人忙把断舌头吐出来,大叫:“有贼了,快些来。”只听得房门外吆喝:“贼在哪里?拿住,不要放他走了。”

  那小子正疼得发昏,耳中忽听得这话,晓得是被他们暗算了。也顾不得穿衣服,爬起来,精光着就往外跑。那邬合嘴里吆喝,却不进来。他是有心人算计无心人,只在房门外等着。说时迟那时快,龙飏一只脚刚跨出房门槛,屋内有灯,外面黑,看不真切,被邬合抡起棒棰下死力对准踝子骨就是一下,打得他“啊呀”一声,一交跌倒。邬合上前按住,坐在他脊背上。那妇人拿出灯来,取过绳子,同邬合一起将他紧紧地背绑起来。那小子舌头没了,疼得一声也叫不出。腿又被打伤,又跌得昏头晕脑,动也不能一动。况这小官从不曾尝过这横量的木棒棰,一棒棰打在踝子骨上,疼得他挣扎不得,只好任他夫妻二人摆弄。邬合把他绑得定定的,然后起来把他的头发打开,妇人将日间预备的宝货都搬了出来。邬合用沥青将头发替他刷得直竖竖的,然后将香油调的红黑蓝三样颜色,从头至脚,二人用笔一阵混涂乱抹,彩画了个花花绿绿,将银锞纸钱替他浑身挂下。妇人对那小子说:“你奸了我几年,我哪些儿亏了你?你还要四处花败我!你今天又想来奸我,我且出出气着。”拾起棒棰来,拿那一头细些的把儿,对准他的粪门,尽力往里一插,竟进去了四五寸,疼得那小子把屁股只是扭。又拿了一根细绳,将棒棰扎紧,系在他腰间。一头在粪门内,一头拖在外边。又找出几根旧头绳来,拿了些烂纸拴在棒棰上,像个大尾巴。才提将起来,开门放他。那小子得了命,一瘸一跛的才要走。他夫妻二人各拿了一把锥子,照屁股肉厚处戳了两下,那小子疼得叫又叫不出来,屁眼儿内又有棒棰塞着难以行走。戳得没奈何,只得瘸着腿一拐一拐地没命往外跑。邬合还恐怕他躲在僻静处,故意大声吆喝,在后面撵着。那小子怕锥子再扎他,直往前奔。邬合一直送他出了大街,见去远了,方才回家关门。夫妻二人大笑了一场,上床而卧。他这条死巷内竟无一人得知。

  那龙飏跑到街上,已经有二更天气,人都尽了,静悄悄儿的。虽有微月,昏头昏脑,连路都认不明白。他拐呀拐地乱跑,远远看见一簇人拿着灯笼,知道是巡夜的官来了,转身往回就跑。那巡夜官同众人已经看见,说了声:“那是个什么东西?快赶上。”众人一轰赶来,那小子被赶急了,腿瘸着也跑不动,倒站住了脚,有个要人救他的意思,却说不出话来。众人离得不远,见他不动,反吃了一惊。仔细定睛一看,从不曾见过这么个怪物。众人心里都有些发毛,胆小的退在人背后躲着看。有几个胆子大的,高声喝问,又不见他答应。那小子分明在说什么,因舌头全没了,说不明白,只听嘴里呜噜呜噜地叫。那官儿乍着胆子说:“要是个人,必定会说话。他只会叫,不是鬼定是妖怪。我们人多,阳气盛,逮住了他也脱不得形。你们快动手打,不要被他走了。”那小子也听见了,着了急,越发奔了人来,是要人看看他的意思,嘴里更叫得凶。众人见他扑了来,心中着慌。心想还是本官说得有理,到底是读书的人不同。又怕他先下手伤了人,仗着胆,一齐上前,一顿乱棍,打得他脑浆直流,浑身骨折,方敢近前将灯笼照着细看,才知道不是鬼怪,倒是个人怪。吃了一惊,大家做声不得,默无一言。次日报了察院,差人验看,唇外血污,口中无舌,肛门内有棒棰一根,就画了一个形状呈上官府。官府也知这人定是因奸被人暗算,究无谋主,又无尸亲,吩咐地方掩埋,也就了结了。

  这小子奸了人家闺女,这原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也还情有可恕,世上究竟有几个鲁男子、柳下惠?但只是后来扬她的丑,就是无情负义了。她已经有了丈夫,今日又想来奸她,实在可恶,一死也不为屈,但这邬合夫妻也算下得了毒手。

  这小子的父母见儿子数日不归,四处寻觅,杳无踪影,只疑他跟了好龙阳的大花子去了,再也想不到他这一着。这小子也只好算个无主的孤魂了。

  邬合次日到街上,听得人纷纷说昨夜有一桩奇事。一个人不知作了什么坏事,不知被谁弄得如此这般形状,下此毒手,送了一条性命。回家来告诉嬴氏说:“这一回可除了你病根了。”夫妻二人笑了一场。

  此后嬴氏同邬合过得好不和美,邬合也疼爱她至极。一日邬合有事到城外,忽然听得一个坟圈内有小孩子啼哭,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一岁来的男孩子,一脸的痘疮。原来这孩子出的是火症痘儿死了,他父母怕狗吃他,撂在人家坟圈内。这一夜得了露气,又沾了土气,复又活了,故此啼哭。邬合满心欢喜,抱了回来,叫嬴氏好生养着。过了几日,痘儿好了,好个白净的孩子。他夫妻二人知道自己不能生育的了,待这孩子比亲生的儿还疼。虽才一岁,也会吃了,买那各样的糕点喂他。渐渐长大,起了个名字,叫作邬继祖。这孩子只知他夫妻二人是他的爹娘,并不知别有父母。连邬合还不知他是什么人家的,何况那孩子?后来抚养成人,承继了他的宗祀。这妇人幼虽淫荡,到后来改过自新,竟做了一个贤妻慈母,寿考善终。

  姑妄言第十五回

  天翻地覆,为好色主受仆欺阴盛阳衰,因贪淫夫被妻打邬合那天领了宦萼之命去邀请贾进士、童财主相会,──这话还在嬴氏被和尚拐去未曾拿获之时,做书的一支笔写不得两处的事,只好在这里抓空补叙──他次日大清晨起身要往这两家去。刚出门,遇见县里差来的捕快替他办案拿人。他送了个封儿,又带领捕快同众邻居一起去问了王酒鬼。众捕役去后,他方得脱身去办自己的事情。

  正走着,到了一家人家的大门口。看那个门第,若非仕宦门楣,定是富翁的华宅。只见有个十多岁的标致小子,穿得十分华丽,正在打一个也只有十多岁的小厮。打得他哭喊连天,满地下乱滚,足足打了有一百多下,怒犹未息,气狠狠地骂着,走了进去。

  邬合不由得感叹:“一个下人就是有过犯,将就打几下也就罢了,何苦打到这个地步?做主人的,也应该恩宽些才好。”旁边一个老儿笑着说:“老兄,你当这是主子打奴才么?这是奴才打主子呢!真是天翻地覆,有冤没处诉的糊涂账!”邬合惊问:“请教老爹,这话是怎么说?我不明白。”那老儿笑着说:“墙有风,壁有耳。这话对老兄说不得,老兄也不必问。”说着,就走了开去。邬合听了,心中糊糊涂涂的,猜测不出,也就走了。

  你道这老儿说的是什么缘故?他说不得,做书的却不得不说。

  原来这个体面的后生,姓牛名耕,字希冉。他父亲叫做牛质。这牛质有个堂兄,现做显官,名叫牛解。这牛质家中有数万之富,他自幼酷好的是一个色字,除了妻子苟氏之外,小妾婢女共有几十个之多。他的房子宽大而且富丽,卧房之后还有一处小园,里面有亭有榭,有楼有阁,曲曲折折,甚是幽致。各处楼阁都铺设着床榻,只要他淫情一动,不拘何处,也不问日夜,就同妾婢们高兴一番。他这小园,后面还有个小便门通着外边。

  这牛质虽有许多妻妾,却总无儿女。他这个人好淫,不但这些妾婢是他名份中应该享乐的,连家中的仆妇,也不论美丑,他总放不过一个,都要赏鉴赏鉴她们的老嫩肥瘦。女色之外,又好男风,龙阳戏子也养着许多,真是一个大色精。然而以实论之,也不过是登徒子之流,只算得好淫,却算不得好色。他这妻子苟氏,倒是生得风骚俊美,却是个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妇人。她任凭丈夫娶妾纳婢,谈笑自如,毫无愠色。心中虽然醋气蒸蒸,面上从不露一丝儿形迹。她内中又别有一番心事,待这些妾婢们不但和和气气,而且都施些小惠。牛质夸她贤德,畏她敬她是不消说的了,这些婢妾们也没有一个不感她恩德的。

  牛质最心爱的一个戏旦叫胡可,有十七八岁光景,苏州人,生得娇媚如妇人一般。他并不算是戏班中的人,只在举办家宴的时候偶然叫他唱几句,平时养在内书房,而且日常总作妇人妆束,金簪珠坠,严然是个女子。苟氏时常见他唱戏,恨不得搂到怀中,一口水吞他下肚。虽然爱到十分,碍着人多眼众,无可奈何,只好眼饱肚饥而已。

  苟氏有一个大丫头叫做红梅,二十岁了。生得又红又白,着实俏浪。那牛质自然是饶不过她的。但这丫长年长而骚,主人公的内宠多,雨露之恩不能常洒及到她。牛质时常叫她往书房中取东西,她也看上了胡旦,反拿话儿勾他。他一个做戏子的人,这风月调情是他的拿手,况且恃着主人公的疼爱,未免胆大,也就想同她做个串字。两下里都有心久了,只是未得其便。

  一天早晨,牛质叫红梅到书房中去取健阳固本丹。红梅到了书房,见胡旦脱光了上身正在那里洗脸抹身,露出一身白肉。下穿一条大红绉纱单裤,白绸的裤腰上画着许多人物。红梅心爱得了不得,笑嘻嘻地说:“小厮家,也穿条大红裤子,你那裤腰上画的是什么?”那胡旦正想要调戏她,就把裤腰扯开来给她看,笑着说:“你看看,这样的好故事。”红梅一看,原来画的都是春宫。她笑得前俯后仰,故意啐了一口说:“不害羞的,一个裤腰上,画这东西做什么?”胡旦笑着,故意把手一松,裤子掉了下去,红梅笑着打了他一下,说:“你看我可告诉老爷。”胡旦说:“你不要假装撇清了,咱两个今天完了这心愿吧。”红梅被他调戏得心花缭乱,却又做作不得,只好说:“这会儿来不得,老爷等着要药呢。你等我,我过会儿有空就偷着出来。”胡旦搂着她亲了个嘴,定叫她吐过舌头来砸了砸才放手,取了药交她拿去。到了午后,红梅果然偷空溜了出来,二人成了好事,如此者多次。久而久之,人也就有些知觉,传到了苟氏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