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豸服──明清时代的官服,前胸后背都缀有一块用金丝和彩线绣成的“补子”,以区别职务和品级。一般是文官绣鸟,武官绣兽,因品级而各异:一品官,文鹤,武麒麟,二品官,文锦鸡,武狮子,三品官,文孔雀,武豹子,四品官,文雁,武虎,五品官,文百鹇,武熊,六品官,文鹭鸶,武彪,七品官,文鸂鶒(音xī-chì希翅,一种像鸳鸯的水鸟),武彪(同六品),八品官,文鹌鹑,武犀牛,九品官,文练雀,武海马。此外,御史、按察使等官员,补子都绣獬豸(音xiè-zhì蟹志)。獬豸是一种传说中的羊形独角兽,能区别是非曲直,见人斗,即触理亏者,因此用作监察、审判人员的标记。
主客二人到厅堂上叙礼坐下,阮大铖说:“多承老年台不弃,弟叨光多矣。”铁按院说:“弟非敢过辞,实因敝衙门事繁。承老年台厚意殷殷,不得不拨冗赴召。”看见戏子、桌席,又说:“弟先告罪,实不能久坐。梨园可以不必,也不消在此坐。移一席到书房中,你我二人促膝谈一谈阔悰(音cóng从)倒妙。”阮大铖说:“一卮鲁酒,原不足敬老年台的。久不相晤,奉屈少叙,以尽弟之鄙敬耳。”铁按院说:“不敢。承老年台如此过爱,弟心领就是了。你我年家至契,何必拘此客套。弟之鄙性,薄奢华而敦俭素,向为老年台所洞悉。在书房中知己谈心,还可多坐一会儿。若必欲在此,弟先告过三杯之后即告别了。”阮大铖知他是个拗性子的人,只得说:“既承尊谕,敢不如命?如此,就请到书房中宽坐吧。”
阮大铖把铁按院让到书房中,请他宽去官服,然后安坐。二人饮酒,闲谈了一会儿。阮大铖说:“老年台按临南直隶①,这些黎庶皆得蒙覆载之恩了。”铁按院说:“弟虽不敢自谓欲泽民为尧舜之民,然一片锄恶之心,欲为民除害,虽梦寐不忘。即权贵之家,弟亦不惧。拼此一官以救百姓,舍此一身以报朝廷。上不愧祖宗,不下负所学,此弟之素志也。弟辞朝之时,把功名二字即已付于度外了。但恐耳目不广,或有漏网吞舟②者,则负弟之初心耳。”阮大铖乘机说:“这是实言。如大奸大恶,他上下皆有线索,互相蒙蔽,代为隐瞒,一时如何查访得出?如苏州府昆山县巨恶聂变豹,杀人命如儿戏,夺人妻女,占人田产,无恶不作。且大肆淫毒,一县之民为所鱼肉几尽。历过多少代巡③,他尚安然无恙。即此一端,便可概见了。”铁按院说:“老年台何以知之甚详?”阮大铖说:“受害之人屈指难数。”因指着嬴阳说:“此人即其一也。”铁按院问:“此是贵纪纲④么?”阮大铖说:“不是。他夫妇受害,几至丧身。避难到此,犹恐他追求。投在弟门下为之护庇,今十数年了。他思乡念切,欲返故园,适间来辞。弟因老年台谈及奸恶,弟偶然想起他来耳。”
————————①南直隶──明成组迁都北京以后,以南京为南直隶。
②吞舟──指大鱼。《庄子?庚桑楚》中有一句话:“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意思是说:能把船吞下去的大鱼,如果搁浅了,连蚂蚁都能去侵犯它。
③代巡──代天巡守的简称。
④纪纲──纪纲作动词用,有“管理”的意思,作名词用,有“管理人员”的意思。一般用来指管家,也泛指仆人。
铁按院即问嬴阳:“你受过他什么害?他作过什么恶?你不可妄为加减其辞。若果情真,本院自有公道。”
嬴阳急忙走过去叩头跪禀:“蒙老爷下问,小的敢有一字涉虚,就是欺天了。小的名叫嬴阳,祖藉昆山。小的有一个表姐闵氏,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自幼曾许过人家。聂变豹他家这些恶仆,专一在外替主人探听得俊男美女,肥产良田,就去报知主人,以图功赏。他们将小的表姐报他知道,他着人来说要拿去做妾。小的母舅不肯,又不敢得罪他,婉回已经许过人家了,不然敢不遵命?他遣了二三十个恶奴,公然抢去。小的母舅约同亲家告到县中,他反假写小的母舅卖女文书,买出硬保,说小的母舅串同光棍儿诬告图骗,反受重责枷号。至于小的受害,事属鄙秽,不敢上禀,恐污老爷金耳。”铁按院摇头说:“不妨,只管说。”嬴阳又叩了一个头,哭诉说:“小的今日得在老爷台下诉冤,也是再生了。小的少年时生得略似人形,他不知如何知道。忽然一日,他家着了一个人来对小的说:”你家姐姐约你去说话。恐你不信,这是你姐姐头上的簪子为据。‘此时小的不知道表姐的死活存亡,听得有信来叫,欢喜不尽,哪里还思前想后?二来少年孟浪,就跟了他去。领进内室,叫小的等着,他说去叫小的表姐来。等了片刻,聂变豹带领多人将小的拿住,搜出簪子,说小的是贼,剥光了捆缚在一间屋中。小的表姐闻得,奔了来哭救,悄向小的说:“这恶人想渔男色。昨日他家人说你标致,故设此计骗你来。你若不从,就不能生出此门了。你忍受他一场淫毒,或天可怜见,逃得性命,我姐弟二人将来此仇或可有报复之日。倘你不幸而死,我报仇无日。你此来因我而死,我决不偷生负你。”
按院笑着说:“这件事南人皆以为常,为何你说得如此厉害?这就是挟仇的诳语了。”嬴阳又叩了一个头说:“小的敢有一字欺天,罪该万死。他有名叫做聂驴子,那些娼妓不幸遇见他尚且啼哭不禁。少年女子为他所淫者,十存四五,还俱带疾,何况男人?小的那时不能自主,尚图一线之生,只得依允。他好狠毒,将小的绑在凳上淫媾,将小的脏头带出尺余,至今尚拖寸余。老爷不信,求差人验看。彼时小的已经死了,亏小的姐姐救了半夜,始得复生。小的醒后,姐姐哭说,小的当时晕了过去,看看将死,他叫家人拉出去撂到荒地上。是小的姐姐再三求告,才留得性命。次早买嘱他两个家人,送了小的回家。”铁按院问:“你表姐在他家作何项下,就可以自主救得了你?”嬴阳说:“小的表姐悄告小的说,初到他家,聂变豹恨小的母舅抗拒,将小的表姐淫毒,也意欲置于死地。侥幸不死,又幸亏有几分姿色,他还有丝毫怜惜,命人调养数月才好。后来竟得他专房之宠,所以才救得小的。小的姐姐又说:”我之不死者,岂贪他之豪富宠爱?他拆我父女,分我夫妇,且我父翁皆被他陷受官刑,我与他之仇不共戴天。养此身,忍辱报仇耳。‘“
铁按院点头说:“如你所说,这闵氏也还算个好妇人。”嬴阳又说:“小的表姐又嘱小的:”你逃出命去,万不可想要告他。不要讲府县,虽抚按衙门也是无用。倘有不妥,你我姐弟二人命都不保,皆做负屈之鬼了。你可到南京去,或遇有铁面无私的上台哭告,或可除恨。‘小的含忍多年,今得见青天老爷金颜,是小的姐弟之万幸了。“按院想了一想,问:”这是你多大的事?“答:”那时小的才十五岁。“又问:”如今呢?“答:”小的今年三十八岁了。“又问:”你到这里几年了?“答:”小的到此十八年了。“又问:”你那几年在哪里?“答:”小的逃得性命归家,病倒一年有余。小的并无兄弟姐妹,只一寡母。又因家寒,心既疼儿,又加纺绩劳苦,及至小的病好,小的老母又病倒了,卧病数月故去。此时小的家无分文,力不能葬。小的不忍远离,苦挣数载才葬了。“又问:”你既如此贫穷,你妻子如何娶?又如何来?“
嬴阳见他驳问得厉害,心下倒吃起惊来,又答:“小的自幼父亲在日,定下阴家女儿。后来小的丈人见小的力不能娶,那时小的二十岁,他女儿十九岁了。小的丈人也只此一女,家道也甚寒薄。无可奈何,赘了小的入去的。”按院点了点头。他又禀:“小的幼时曾附搭在金知县家馆中念书,他的儿子金矿同小的着实契厚。他怜小的冤苦,赠了几两路费,才到了这里。投在阮老爷门下,蒙恩护庇直至今日。”
按院微笑说:“你也读过书,怪道你话语中也还明白。”又问:“你会做何事业?”答:“小的因无资本,自幼学得些吹唱,在大人们门下做帮闲。”按院笑着说:“这是你们苏州人的长技。”又说:“他还有何过恶,把你知道的说上来。”嬴阳回禀:“小的离家年幼,不知其详,不敢妄对。大约合县之内,无不欲食其肉。就是招告,人惧他的积威,宁负屈也不敢伸理。要是先拘拿后放告,若无多人伸冤,小的领诳言之罪,愿死台下。”按院又问:“难道地方上就没一个好官,容他如此放肆么?”嬴阳回禀:“小的每遇乡人问故乡之事,听得说当日有两位刑厅老爷,访问得他的罪恶,也要拿他。但他是皇亲的瓜葛,凡是来的钦差太监,那皇亲谆谆托付庇护。他上下大小各衙门书吏又俱情熟,事未举行就有人报知,太监在抚按上边就挽回过了。有此手段,故尔横行无忌。”按院怒说:“俟本院再访。只你姐弟二人的事,要果情实,这奴才就该一死了。何况于他?把你名字开来。”
嬴阳叩了个头,起来写了跪呈。按院接看,上写:嬴阳,昆山县民,表姐闵氏。遂递与他家人说:“等到苏州禀我。”家人答应接过。又对嬴阳说:“本院方才反复驳问你,你若有虚情,就答应不来了。屡问屡答如流,其冤苦或者似实。你几时回去?”嬴阳跪禀:“小的两三日内就行。”按院说:“你到家不可露出风声,打听本院按临苏州,你到衙门里来投状就是了。”嬴阳叩头说:“小的谨遵。”按院吩咐:“起去吧。”嬴阳说了声:“叩谢老爷大恩。”又叩了四个头,这才起来。按院也就告辞,阮大铖款留不住,衣冠送出,上轿而去。
回到厅上,嬴阳又叩谢了,辞别回家。阮大铖吩咐家人把备好的酒席送了一桌给阴氏作别。嬴阳把前话对阴氏说了,夫妻好生欢喜。
直到要起身这一日的早上,嬴阳两口子才来辞别女儿女婿。邬合不在家,就对女儿说了要回苏州的话。嬴氏吃了一惊,流泪说:“我嫁了还没一个月,爹娘为什么好端端起这意思,撇了我去?”他老子不好说得,只叹了一口气:“都是你替娘老子添的光彩。你撵了我们去,倒说我们撇你。”嬴氏不解其意,问母亲这话缘故。阴氏遂将龙家小子在街坊上怎样放屁辣骚说你的话,砢碜死了,令人听不上耳,将丑名哄扬得邻舍全知,如何还住得,所以要回去的话,说了一遍。嬴氏面赤低头,无言可答,只痛哭了一场。嬴阳留了五十两银子给她,也哭了一会儿,作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