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43)

  这一声叫,把邬合吓了一惊,恐怕嬴氏不愿回去,别有甚话,怕官府见罪。那官儿听见喊叫,疑邬合是假冒来领。忙叫:“将那妇人带上来。”衙役将她带到滴水檐下,问:“你喊什么冤?”那嬴氏忿恨填胸,虽然堂上有许多人,也顾不得羞耻了,就将昨夜两个禁子怎样伙同奸骗,直到天明,幸得老爷天差提人,方才歇手,不然小妇人的命都被他二人送了等情,哭诉了一遍。

  狱卒奸淫犯妇,是官府极痛恨的事,知县听了大怒,喝叫:“快拿了来!”这两个凶徒风流了一夜,正在高卧养神。他二人昨晚商议骗这妇人,只说她到底是少年嫩妇,就是吃了这亏,当堂怕羞,决不肯说出。不想她当堂告发,被县官拿来,上前跪下。官府怒容满面,鼻中冷笑:“你们两个做得好事!”又叫那妇人说了一遍。二人情真罪当,大张着嘴,无可回答。官府切齿甚怒,将满筒签全掼下来,吩咐二人齐打,一边一个,每人重打四十,徇情者同罪。官府动怒,谁敢徇私?况这两个恶奴,就是本衙门的人也恼他淫恶。因此下下着肉,手下绝不留情。打完以后,革除差役,命拖了出去。这二人吃了一夜空心大扁食,昏头昏脑;又吃了这一顿实心毛竹笋,更加发昏。雇人抬到家中,血奔了心,都做了风流之鬼了。这也是他两人凶淫之报,正是:地狱新添贪色鬼,监中少了爱钱人。

  知县吩咐礼房,拿帖子回复宦公子,交与长班。又命邬合带出妇人。邬合又叩了个头,上前扶起了嬴氏,搀着打西角门出来。到大门外扶她站住,央烦长班去雇了一顶轿子来,将妇人扶上了轿,忙向长班作揖说:“有劳上下①,我改日酬劳。相烦先回谢老爷,我送妻子到家,就来叩谢。”说毕,跟着轿子去了。

  ————————①上下──对仆人或差役的客气称呼。

  到了自家门前,开了门,将嬴氏扶出轿来,搀她进去,到房中床上睡下。取钱打发了轿夫,忙忙进来热了一壶酒,整了些菜来替妇人暖疼。妇人吃不下去,他再三劝着,勉强呷了几口酒,就不吃了。他又取了些钱出门,到药铺中买了大包甘草并几个贴棒疮的膏药,又往香蜡铺里买了银朱,如飞而回。到家,将银朱调了些,替嬴氏将指头伤处都擦了。又到厨下热一锅甘草汤,舀在坐盆内掇进来,替她脱了裤子,扶下床来洗伤。嬴氏手上伤重动不得,全由邬合替她洗。低头一看,见她的阴处肿大如桃,破烂得像翻花石榴一般。邬合大惊,问是何缘故。妇人流着泪把那和尚如何狠毒、昨夜又被那二人如何作践的话说了。邬合恨了两声,用一块旧绸帕蘸着水替她把污血拭净,扶她趴在床沿上,贴上膏药,这才抱她上床,换水替她擦了擦身上,换了件小汗衫。又替她洗了洗脸,把头发梳梳,挽了个髻儿,放她睡下,把夹被盖上,然后坐在床沿上守着他。

  那妇人得这一番收拾,浑身爽利了许多。因想自己作了坏事,以为丈夫不知如何痛恨。今见他并不见责,反加恩爱,十分感激。况且连日来遇的都是凶徒,哪里有他这种恩情?悔恨从前,反倒放声哭将起来。

  邬合说:“你哭什么?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倒恨我不成?”那妇人说:“哥哥,我负了你,我实在该死的了。你不恨我,倒这样疼我,我今生报你不尽,来世变马变狗再报你的恩吧。”邬合说:“我同你虽是干夫妻,几年的恩爱怎么忘得了?况且原本是我的不是。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少妇耽搁着,我何尝不悔?这是你被人坑陷,说不出来。我也不要你补报,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安心乐业过日子就够了。苦楚你也都尝了,再不要妄想了。”嬴氏说:“我经过这一番,又蒙你这样恩情,再生他想,真是猪狗不如了。”

  这妇人养了几天,阴处痊愈,棒疮也好了。她这棒原打得轻,皮虽然打破了,肉未伤重,所以好得快。倒是手指头,过了一个来月方才好了。

  此后这妇人的欲念果然全消,就是一时偶动淫心,想起和尚的狠毒,两个禁子的凶恶,再想起在衙中受的那一番羞辱与苦楚,任你一丈高的欲火,想到此处,就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这以后她疼爱丈夫,比那最贤惠的女人更甚,一心一意过日子,两口子十分和美。

  姑妄言第十五回

  铁面巡按,凭铁面除去奸恶淫心姑娘,改淫心报了夙仇话分两头。且说那嬴阳同阴氏从南京起身,坐船到了家乡,雇了一顶轿子抬着阴氏,还有许多挑夫搬着行李,一直来到阴老儿家。

  这时候阴老儿夫妇都是七旬以外的人了,忽见女婿女儿归来,且气概轩昂,行李甚富,悲喜交集,忙收拾房子让他们住下。过了几天,嬴阳用二三百两银子买了一所住宅,把向年寄在丈人家的器皿家伙搬了过去。又添了许多金漆床桌、斑竹椅凳之类,摆设得好不富丽。典了一房男妇使用,买了一个小厮听叫,一个丫头服事阴氏。他见丈人丈母年老,就接过来同住。

  那阴老儿见女儿女婿如此体面,竟像是作了显富荣归的一般,十分快乐。那老婆子向老儿夸口说:“你当日还嫌他是个戏子呢。你看看今天这个光景,穷乡绅还赶不上他家呢!咱女儿该是个享福的人。当日一听见他家来提亲,就一心要嫁他,怪不得他今天有这个造化。”那阴老儿别无子女,就将房子卖了,加上所有的积蓄一并都交与女儿女婿,作为养老送终之费。后来老两口儿都是嬴阳夫妻发送殡葬,不在话下。

  嬴阳把门面收拾出三间来,拿出几百银子,雇了个伙计,开了个香蜡铺。一应事情料理完毕,然后去拜望旧日那些朋友。大家尽都来回拜,见他这个局势,无不敬重,尽来温房洗尘,热闹了好几天。

  一天,阴氏向嬴阳说:“那个金大爷,咱们当日着实承他的厚情,我的意思,想要备一桌酒,你去看看,请他来家坐坐,也见我们的情长。”嬴阳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要想他来叙叙旧了?”阴氏也笑着啐了一口,说:“受了人家的情,都不想着感谢感谢么?”嬴阳笑着说:“他的情固然厚,可他同你往来多半年,我觉得也可以扯直了。”阴氏笑骂了一声:“没良心的忘八,先头的银子东西算是为我也算了,临起身的时候他送的盘费呢?那时候咱们是要走的人了,他还图的什么?那难道不是他的情?”嬴阳说:“我同你说玩儿话,你就发急了。你收拾一下,我这就去请。”

  嬴阳到了金家,金矿会着,知他夫妻回来,甚是欢喜。听得他来请,就说:“你请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嬴阳说:“舍下新买的房子,恐怕大爷不认得,请一同去吧。”金矿就同他一起走了来。

  进了大门,让进内室,阴氏接着,两人各滴了几滴相思泪。金矿只以为她还是当日的样子,来续未了之缘。不想居然高房大厦,呼奴唤婢起来,不由得肃然起敬,就不像当日那样相待。嬴阳夫妇让他上坐,决然不肯,定要分宾主之礼。嬴阳自觉不好意思,让之再三,不得已,只好请金矿坐了客位,叫阴氏对面相陪,自己打横坐下,这才说:“一向蒙大爷厚恩,临行又蒙厚赐,至今不敢稍忘。”金矿不好再称他嬴大官了,就说:“兄台言重了,些须微物,何足挂齿?在南京去了这些年,作何贵干?”嬴阳说:“不敢,也不过在列位大人门下走动走动。深承重爱,恋住了,所以直至今日才回。”

  说着话,丫头送上果仁泡的茶来,阴氏拿了一盅奉与金矿吃了。金矿仔细看看阴氏,见她年纪虽将四旬,丰韵却不减昔日,如今打扮得满头珠翠,更觉可人,心爱得了不得。想起她当年去的时候怀着孕,就问:“我记得那年别时,娘子有孕来,后来生了个什么?”阴氏说:“到那里三四个月,生了个女儿,今年十八岁,已经出嫁了。”金矿说:“光阴好快,不觉一别十八年了。”阴氏问:“府上都好么?”他惨然地答说:“都好,就是贱荆前岁不在了。”阴氏又问:“还不曾续娶奶奶么?”他说:“先妻在日颇称贤惠,也还有几分姿色,今日也想要娶,但我身边有几个人,娘娘也是知道的。倘若娶一个又丑又泼的婆娘进来,可怎么处?只好慢慢儿看缘法罢了。”

  说着话,丫头仆妇送上酒来,他夫妻要敬酒,金矿再三不肯,坐定了,不过说些闲话而已。换席以后,阴氏又让着饮了几杯。嬴阳知他是阴氏心上的密友,恐她要叙叙旧情,不敢久坐,就说:“大爷请宽坐一坐,我在前边小铺中照看照看,就来奉陪。”

  嬴阳去了,阴氏就到嬴阳的位子上坐了,与他相近了些。见丫头执壶在傍伺候,就说:“把壶放在桌上,你吃饭去吧。”那丫头去了。金矿见她支走了丫头,上前一把抱住,就亲了个嘴,说:“亲亲,自你去了以后,我的魂灵儿随你去了几个月才回来。日思夜想,废寝忘餐,今天才得重会。”阴氏也将金矿紧紧抱住,两泪双流,互相倾诉了许多别后的思念之情,知道不会有人进来,两人也都抑制不住,尽情地亲热了一番,怕嬴阳回来,方才各回各自的座位上坐了。

  少倾,嬴阳进来,金矿起身告辞,夫妇二人挽留不住,送到大门口相别。次日,金矿送了一份厚下程来,阴氏也送他许多南京土仪。此后两家像是亲戚般经常走动,遇见没人在身边的时候,金矿与阴氏虽然亲热,也不过搂搂抱抱,亲亲摸摸,尽情玩笑而已,竟再也不曾上床玩儿真的。

  过了数月,嬴阳听得按院将到苏州,他同阴氏商议要去投状。阴氏说:“你何不寻访闵家父亲一同去?”嬴阳说:“我想还是不去找的好,倘若露了风声,那恶人杀了闵姐姐灭口,那不是我救她,反是我害她了。”阴氏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就给丈夫收拾行囊,准备起身。

  嬴阳到了府城,方才知道巡按已经到衙门行过香了。听得次日放告,本想要请人去写状子的,又一想,恐怕走漏了风声不便,仗着他自己也还能动得笔,只不过写得累累赘赘,照他以前在京面禀的话写了一大篇。次日清晨来到衙门口,见有许多人都跪倒在地,高举呈状,等放告牌挂了出来,就争先恐后地递了进去。书办接了过去呈上。铁按院取头一张状子一看,只见写了满满一张纸,也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款式,一看告状人名字是嬴阳,忽然想起,就不看了,把呈子折了,收入袖中,吩咐:“叫嬴阳上来。”众人接声,如轰雷一般一递一声地叫:“嬴阳上堂!”

  嬴阳答应了一声,走到公堂前面远远地就跪下忙忙叩头。按院说声:“上来。”他膝行到滴水檐下。按院又说:“你到公座前面来。”他匍匐到案前。按院问他:“这状子是什么人写的?他叩头答:”小的不敢托人,是自己写的。“按院点点头说:”好。“就吩咐:”众人明日早堂再听发落,嬴阳在此伺候。“衙役齐声吆喝,把众人轰了出去,向外飞跑。众衙役呐喊着,放炮关门,打点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