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合直到此时魂才返舍,见他说得如此稀奇,又不敢笑,忙说:“大老爷金语,谁敢道半个不字?但小人是井底之蛙,焉能识此深奥之理?无知冒犯,幸蒙宽恕,粉身碎骨,难报厚恩。但适才大老爷说,万人之上,三人之下,所谓谦谦君子,只是未免太谦。据晚生看起来,今日大老爷可谓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了。”宦萼说:“你所说固然不错,但只是如今上有皇帝,有魏上公,有老爹先生,我岂非三人之下乎?”邬合听了,咂着嘴说:“是啊,是啊,小人愚鲁,见不及此。”又出了一会儿神,笑起来说:“晚生蒙恩,无可为报。今想了一策,为大老爷高升一级,做二人之下,如何?”宦萼说:“你必有妙论,快快说来。”邬合说:“大老爷所说,只让皇帝、魏上公和太老爷三个。晚生细想,皇帝、魏上公是再大不去的了。只有令尊这一位,虽不能居之在上,还可以与之争衡。只是晚生觉得言重碍口,不好说得。”宦萼说:“你不要拿班做势。若果然真有妙计,我自重重赏你。”邬合说:“如今令尊是魏上公的令郎。大老爷何不备一份厚礼,也去拜在魏公的门下,认他做个老子,那时候与令尊雁行比肩,序起兄弟来,不认父子,无所统属,岂非只在二人之下乎?”宦萼欢喜得倒在凉榻上,大笑说:“哈哈哈,哎呀,妙哇!好奇想,好算计!”起来对着他说:“虽然《封神榜》上的姜子牙,《三国志》中的诸葛亮,也没有你这样的妙计学问。我同你相识多时,竟不知你有这样大才学,可敬可爱。”邬合笑着说:“小人当日原极愚蠢,蒙大老爷培植得福至心灵,连学问计策都有了,此皆大老爷之赐也。”
二人说得投机,从新添上精肴异馔,美酒佳酿,吃了一会儿。宦萼说:“吃酒玩耍,定要三四个人才有趣。你的学问高,见识广,还想个妙策,访得一两个绝顶富贵的朋友来方妙。”邬合一面吃着菜,呷着酒,一面说:“适间得罪大老爷,虽蒙宽恕,至此时犹惊惧不安,如何还敢多嘴?”宦萼说:“我不过是一时雷霆之怒,过后即休。你看我此时还有一毫恼你的气儿么?你不过不肯上心,故以此推托。”
邬合假装吃惊,把脖子缩了两缩,说:“大老爷如此说,小人就当不起了。况大老爷之事即晚生之事。且纠合得几位大老官来,小人也多得几碗酒喝,于此贱腹,岂无小补之云哉!敢不上心?今晚生虽大啖大嚼,而此事未尝一刻去怀也。晚生倒想起一家来了,不知可敢说么?”宦萼说:“你且说来我听。”邬合一手执杯,一手捏筷,嘴合在酒杯上,眼盯在菜碗内,不住乱吃,哪里还顾得答应?宦萼说:“你把杯筷权且放下,我同你商议正经话。你若有富贵好人荐给我,我们结了酒肉社,那时候天天有得你吃,何必这等着急?”
邬合见他这样说,没奈何,只得将杯筷放下,袖中掏出块帕儿来擦了擦嘴,说:“城中有一个富翁,叫做童百万,大老爷可曾闻名么?”宦萼说:“我也知道此人,却不曾会过,不知果是如何?”邬合说:“那童百万名自大,晚生也认得他。他家里真是豪富,金银满库,米豆千仓,圆的是珠,光的是宝。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十数座当铺,千百间佃房,南乡的田,江北的洲,山中的大木,江里的鱼套,都是有的。虽比不得老爷府上奢华,在南京也还颇充得第二。晚生愚意,像这样人家,将就同他相与也罢了。”
宦萼听了,深思半晌,微微摇着头说:“他钱倒也罢了,只是没有官势,如何好同他往来?”邬合说:“他近日大非昔比。也是为了有人欺他没有官势,他去年拿了好些银子,纳了一个什么国子监的头一名监生。他自己说大得很呢,不过四五十年就要选州左堂,比本县大爷还大一级。这州左堂不知是件什么东西,大约大得很了,他还嫌它小,要到黄河里去效用。据晚生揣度,他这一到河里,大约鳖都司的前程,他自然有的。昨天回来,竟抬了一顶比四人轿还大的二人轿,四名轿夫轮班抬着走。那轿衣都是北京屯绢做的,五岳朝天时样的大银顶,耀眼争光。跟着的一班家人,穿得好不体面。都是马尾织的瓦楞帽儿,一色油青布直裰,净鞋净袜,夹着一个描金护书①,说是外国狮子皮做的,里面放着许多洒金朱砂笺拜帖。又有一把大银顶雨伞,说是高丽纸绷的,苏合油搓的,偶然撑将起来,真是遮得有天没日头呢。还有一张交床,上面放着一个像小孩儿垫底的尿褥子,灰灰的颜色面,就不曾细看是什么做的,大约也自然是件宝贝了。晚间打着一对大坛子灯笼,一边写着‘候选州左堂’,一边是通红的‘童衙’两二个大字,好不官样。一个长班在前面喝道,竟同那些街道巡厅坊官捕衙众位当道老爷们来往。街上人看见,都咬指侧目,遇见他是犹恐避之不及,谁敢不叫他一声‘老爷’?真是热闹得紧。晚生曾听得人说,他七八代前的祖宗,也曾做过八座的。据晚学生看来,除了大老爷,也就要数他了呢。”宦萼说:“你说得如此动火,姑且算他一个。怎么再得一个才妙,你再想一想。”
————————①描金护书──“护书”是一种用来装文件的皮革制品,相当于现代的皮包。外表用金粉描着花卉图案的,叫“描金护书”。
正说着,长班来回话,说帖子和呈子都送到县里了。县太爷说“知道了”,自然会领命去办。邬合又向宦萼道谢,望长班说了声“有劳”。当即坐下,忙忙地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筷子菜。又想了一会儿,这才说:“还有一家,是前科发甲的贾老先生讳文物的。他先尊贾翰林名播一城,他先岳富户部富闻四处。他家中住着几十进房子,门面漆得雪亮,彩绘画得光怪陆离。正中悬着个伽楠香的匾,斗大”进士第“三个石青地的金字。外面竖着四根沉香旗杆,刷得通红,下边白玉石雕花的鼓子。这个体面豪富,在城中也就要算第三家了。至于他肚子里,晚生粗人,虽不能窥其底蕴,但听他说一句话,就文绉绉得可爱,真是出口成章。间或腆着肚子摇摆起来,果然是那名公的体态,比那俗人大不相同。若除了他,再遍寻也没有了。”
宦萼听了,又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才说:“罢,倒也罢了。只是听得他的举人、进士来得有些不明不白,恐人讥诮我这样一个大公子眼中不识人。”邬合说:“大老爷又来了。他的举人、进士虽然有些来得不明白,如今公然说是科甲,谁敢说他是假的?他又拜在魏上公门下做了干孙子,谁不尊敬他?谁敢道半个不字儿?况他连诗都会做的。若同他相与了,哼,人还要夸大老爷有眼力呢。”宦萼问:“何以见得?”邬合拿个指头在桌子上画着圈儿,说:“人都赞大老爷是富贵才子,所以才相与这样的富贵文人。有此美名,谁不钦仰?岂不妙哉!”宦萼说:“我倒不管他才与不才。既有财势,你明日就去对他两人说。我大老爷是从不屑下交的,因慕他的豪富,要同他做个朋友,看他们意思如何。说明白了,就来覆我。我明天下午等你的回话。”邬合说:“他们二人听见是大老爷要相与,自然钦此钦遵,敢不从命?晚生明日去说明白了,定来回覆。”说了,又连吃了十几杯,已经有七八分醉。看看日色将暮,起身作了八九个揖,方才作别而去。
姑妄言第十回
代父征战,泽民真孝子乎替叔耕耘,步武果贤侄也钱贵自从遇见了钟生,立誓洁身以待,正想寻个由头,在母亲面前做个下马威。恰巧竹思宽要想嫖她,被她一场撒泼,骂了好几天,郝氏也觉得没趣。
过了些日子,郝氏见她气性下去了些,又来劝她接客,她还是决意不从。又过了些时候,从北京来了一位贵公子,拿了五十两银子来,要嫖她两夜。鸨儿爱钞的心肠又动,先好好儿劝她依从,钱贵誓死不依;后来就加以凌迫,钱贵只好以自戕作为反抗,几几乎丧了性命。郝氏虽爱钱心盛,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恐当真弄出事情来,只得再三向那贵公子婉求,请他别处寻芳去了。
这个贵公子是何方人氏?姓什么名什么,请听我慢慢儿道来。
嘉靖皇帝在位的时候,偶然想起当年随太祖平定天下的这些功臣,后来因为永乐皇帝篡夺了建文的帝位,有那不肯依附者,尽皆削夺世袭。嘉靖不忍负他们的功绩,下旨查找他们的嫡派子孙,准予承袭封爵。刘诚意、徐中山、常开平①等子孙,都袭了公侯伯的爵位。又想起少师荣国公姚广孝,永乐篡夺皇位,当数他的功劳为第一。他虽然是个和尚,兄弟叔侄必定还有宗支,就下旨着人到他的本籍无锡县查访。
————————①刘诚意、徐中山、常开平──指诚意伯刘基、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
那时候无锡县有个姓姚的,名叫姚华胄,家里也还富贵,人也不是个无能之辈。不论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他虽未必件件精通,却也无一不晓。特别是那一张利嘴,谈兵论战,说古道今,口若悬河,一般人都说他不过。而且正在英年,生得好个齐整相貌。
姚华胄听到了这个旨意,就到县中具诉,说他是姚广孝嫡派子孙,应当承袭爵位。知县驳他:“荣国公应当袭爵,僧纲司①何由有孙?”姚华胄初意说自己是荣国公的亲孙,万无不准,就不曾想到他一个和尚,如何会有儿子传代。被知县这一驳,着了急,暗暗馈送知县一份厚礼,改报是姚广孝胞弟姚广忠的子孙。自来相传,只听说姚广孝有一个姐姐,并不曾听说他有兄弟。那么这姚华胄到底是谁的子孙呢?
————————①僧纲司──僧官名。明代于各府州县设僧纲司、僧正司、僧会司,掌管本地的佛教事务,统归中央政府的僧录司管辖。僧纲司例由和尚担任,因此不可能有子孙。据《明史》记载,姚广孝死后,由其养子继承爵位。
姚广孝本来是医家的儿子,他父亲精于歧黄,生性佞佛,只生一子一女。他那女儿真是个女中丈夫,识字断文,深明大义,夫死守节,教子成人。她虽然是个女流,强似那铁铮铮的汉子。自从姚广孝助燕王篡逆,她知道了,恨入骨髓。后来姚广孝封了国公,衣锦荣归,那时候他父母已殁,来见姐姐。他姐姐闭门不纳,隔着篱笆说:“我家从来没有这样的贵人。”姚广孝懂得她的意思,改换僧袍再去,他姐姐仍不肯相见。家人劝之再三,他姐姐不得已开了门,站在中堂。姚广孝进门,殷勤拜谒。姐姐怒说:“世上做和尚不到底的,可是好人?”说完抽身入内,姚广孝也愧赧而出。这样的妇人,千古何可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