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44)

  铁按院叫嬴阳跟着来到后堂坐下,吩咐传推官①。其实刑厅早在大门口官厅中伺候着,一听传,急忙进来打躬,按院叫放一张椅子在旁边,刑厅告了坐,然后毕恭毕敬地坐下。

  ————————①推官──推官设于唐代,是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防御使的属官。明代在各府设推官一人,专管一府的刑狱,俗称刑厅。

  按院问:“贵厅职司风宪,锄强去恶,职所当为。地方上的元凶巨恶,可也曾访拿一二么?”刑厅深深一恭说:“卑厅也曾拿过几名,案牍俱在。”按院说:“舍豺狼而问狐狸,非本院之意也。本院所说者,大奸巨恶耳,岂毛贼鼠辈耶?”左右一顾,说声:“回避。”众人答应一声,远远躲开。嬴阳跟着也走,按院说:“嬴阳过来。”嬴阳忙走回跪下。按院从袖中取出一张状子,递给刑厅。刑厅忙立身接过,坐下打开,见写了满满一大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从头细看,方知是一张新样的状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完了,起身双手缴上,就站在旁边。按院也不再让他坐,满面怒容地说:“该厅一府理刑,容此恶棍鱼肉无辜。此奴凶恶至此,该厅竟无所闻,也可谓聋瞽之甚了。若有所闻而不敢举,畏其势耶?慕其贿耶?不但难免尸位素餐之诮,岂不愧当‘民之父母’四个字么?本院白简从事,该厅难免居首了。”

  刑厅见按院动怒,上前抢一跪,说:“卑职有下情上禀。”按院说:“起来讲。”刑厅站起,说:“此恶卑职知之久矣,屡欲举行而不果,皆为上台掣肘,时时切齿痛恨。卑职素仰老大人世秉忠贞,不避权贵。昨闻得老大人按临此地,私心窃喜,以为定可为民锄害,使此一县人得生。因老大人宪驾才临,不敢骤禀。欲候公务稍闲,卑职方敢细呈始末。”

  说到这里,随即从公服内胸前取出一个招文袋,检出一纸呈上,接着说:“此系卑职访得此奴恶款,求老大人赐览。足见卑职非敢欺诳老大人之语也。”

  按院接过,一面看着,一面点头。最后的一款写的是:农夫高凤之女,年十二时即擅仪容,性端庄,言笑不苟。里中每有春秋社会之聚,邻家姊妹莫不明妆艳服,趋观恐后。女则闭户纺绩,未尝履阈一窥。于是闾巷老幼男女皆目之为迂,号曰‘腐头巾阿姐’。不二年,腐头巾阿姐之名之貌共闻于一邑,求之者卜皆不兆,惟南鄙寠人子朱镶筮吉焉。时高族有名世勋者,世为狙狯,工于谄笑,与聂变豹友善。因变豹为乡人多怨苦,世勋为谋输粟入太学。又教其重贿各衙门胥史,又劝以妹献京中张皇亲。于是变豹出入乘舆张盖,交结官吏,声势倾一方,而人莫敢仰视。每见其冠盖相望,无不摇首咋舌。世勋乡居,现充抚军门胥。变豹常至其家,共谋害人利己之事。久之,窥见烈女美而艳,欲图为小星。世勋乃勒朱家退婚状而强委禽焉。其父畏势唯命,女闻之即不食。其母患之,倩邻妪相劝。女曰:“为侬语朱郎,侬不活矣。誓无二心焉。”母泣曰:“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若之势焰,夫谁不惧,杀人多矣,未尝服刑也。儿死,尔父亡无日矣。哀哉!奈何速祸我老[牛孛]。”烈女闻之乃食。变豹择吉来迎,里中姊妹相爱者多泣送之。女则欣然登车,毫无悲戚之容,观者无不异之,以其先欲觅死,而此时乐往也。阿母哭之恸。或诮之曰:“去贫就富,女喜可知也。汝奚泣为?母哭曰:”我深知儿心,彼决不苟活,必无生望。我与之永别,焉得不恸?“诸人闻之不信,犹有腹诽之者。邻妪亦贱之,心鄙其曩者不食之诈。女既抵变豹家,下车入室,呼世勋曰:”役夫,尔则禽兽其行而盗贼其心,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我生不能食其肉,愿做厉鬼以求尔之魂魄也。“卒抽衣襟中预伏之利刃,自刺而死,年十有五岁。变豹惧,毁其尸,投之江中,以灭其迹。

  铁按院看完,大怒说:“据该厅所访数款,若始末无差,此奴不可一刻留于世者。着该厅今日暗中带领捕役,都陆续四散起行。途中且不必指出名姓,恐此恶知风逃窜。若到彼拿获时,即着那昆山知县严解前来。妇女俟放告后,有亲人者,皆着领去。其余看守,再听发落。家私查明封贮,其田产有占人者亦并给还。”又向嬴阳说:“你跟了同去,该厅查出闵氏,即付你领回。”刑厅打一恭,说声:“是。”嬴阳也叩了个头起来。只见那刑厅站着不走,按院问:“该厅还有所说么?”刑厅打一恭,说:“职有一鄙言,恐触老大人尊怒,故不敢启齿。”按院说:“何妨。”刑厅说:“这两个太监他毫不知道理,倚钦差二字,妄自尊大。他若知道了,只管在老大人面前缠绕起来,何以处之?”

  按院大怒,立起身来,将纱帽往上一挺,说:“该厅视本院为懦夫了。本院不但姓铁,连心脸都是铁的。本院既一心瘅(音dàn但)恶救民,此时就是朝廷有特旨到来赦他,本院舍此官,弃此身,以为众民雪恨,也决不肯奉诏,何况于阉狗乎?”刑厅深深一恭,说:“卑职失言了。”后到正中,向上一揖说:“卑职告辞。”按院一拱手,刑厅抽身就走。嬴阳也跟了出来。回到衙门,打点的当,连夜悄悄儿去了。

  过了两三日,铁按院差人去请那两个太监。那太监以为新按院定是奉承他,请他吃酒,还笑着说:“怎不下个请帖儿呢?初风初水就差人口头相请,这光景倒也托契。”随即吩咐鸣锣喝道,乘舆张盖而来。按院迎着来到堂上,分宾主礼毕坐下。这两个太监看见又无席又无戏,只见他一脸怒色,甚是疑惑,就问:“老先儿请咱们来,有什么见教?”按院说:“有一段奇闻,特请二位老太监来奉告。”他二人呵呵笑着说:“老先儿是大通的人,还不知道,咱们知道什么奇事?咱们只知道服侍万岁爷,还会穿衣吃饭。”说了,又呵呵大笑。按院说:“本院未出京时,就闻知昆山县有一个大恶人叫作聂变豹,万恶滔天。昨日沿路来告他的状子就有几百张,内中竟有说二位老太监是他的座主,杀人害人皆二位老太监所使,求本院题奏。本院见了大怒,开谕他们:”二位太监是朝廷家的内臣,岂不知国家法度?况荷蒙皇上天恩,今日钦差到此,焉有不爱百姓的?但非刑名衙门不能为民除害,安有护庇恶人之理?尔等不许听人妄言。‘他众人执定是真,且说得凿凿可据。本院皆怒责逐去,这岂非奇闻么?本院料二位老太监决不肯为此,或有无知小人借老太监的声名做此犯法之事。但此口碑一扬,恐皇上闻知不便,故请二位来奉告。还该出张告示,晓谕百姓不可妄听无稽之言才好。本院也还要差人查访,有借老太监之名在外生事的,定要拿处。“

  那两个太监面容失色,你望我,我望你,有话说不出来。挣了一会儿,才说:“多承老先儿见爱,咱们回去就出告示晓谕。”他们坐不住,不久即告辞走了。

  再说那刑厅先差人密打一角钉封公文与昆山知县,上批该县密拆。知县接着,亲自拆开,看了内中事体。他虽素常与聂变豹有首尾,但这是按台访犯,可敢护庇泄漏?即吩咐典史暗传捕快衙役弓兵百余名伺候。遵奉来文,不敢出迎。天色将黑,刑厅方才一乘小轿抬到县衙穿堂下轿。坐下略叙寒温,用毕酒饭。次日五鼓,率领多人到了聂家门口,四面围住。刑厅吩咐知县、典史进前门,县丞同嬴阳进后门。又吩咐:“无论男妇大小,见一个锁一个,不许走脱一名。”着县丞随将门户箱柜皆即封固,俟再清查。众人领命,呐一声喊,打开大门而入。

  县丞同嬴阳领着多人从后门打入。此时众人都还未起,如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一家大小不曾走脱一个。只他妻子单氏,自从见他哄骗嬴阳之后更加凶恶,屡屡苦劝不听。后又见他逼死了烈女高氏,合掌说:“天地鬼神亦可畏也。”从此长斋奉佛,每日高声朗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宝号,决不肯与聂变豹同床。聂变豹也强过她数次,见她执意不从,只得罢了。数年来,她终日趺坐念佛,虔诚无比,一毫外事不问。数月前一夜,睡梦中忽然惊醒,说:“大难到了,我要先去。”遂沐浴更衣,坐化而逝。聂变豹念经出殡,不用细说。葬了未及百日,便遭此事。

  聂变豹因淫毒太甚,他妾婢虽多,并无儿女,只他一身。他正同着一个小妾精赤条条高卧未起,众人掀开被子,一伸手,用锁套上。只许那小妾穿了衫裤,也不曾容聂变豹穿裤子,只拿一件长衫给他披上,带了出来。那刑厅在厅上正中坐着,知县旁坐。捕快带他到厅前,喝叫他跪。他气昂昂地说:“我又不犯法。我是一个大监生,我为什么要跪?我有什么罪,敢来拿我?”冷笑着说:“你拿我也罢了,我看你明日怎么放我?”刑厅大怒说:“本厅久要拿你,恨我官微力薄,为人掣肘。今你系按台访犯,尚敢如此无状,左右,掌嘴!”衙役上前,几个嘴巴,打得他鼻口血冒,才不敢作声。刑厅向知县说:“男犯都拿齐了么?”知县说:“都齐了。”刑厅说:“将幼小者留下,同妇女众妾,命典史看守。众犯贵县连夜解往按台发落。此系宪件,不可稍迟,勿得疏虞获罪。”知县打恭领出。

  此事立即轰动了合县男女,都来聚观。看见聂变豹蓬头赤足杻锁着,鼻口津津淌血。他家那些助恶家奴,都连连牵牵杻锁在后。大家都合掌说:“阿弥陀佛,他也有这一日。”有的说:“他叫做‘聂驴子’,不知他的屪子有多大呢?”衙役中也有恨他的,见他没穿着裤子,将他长衫的前襟拽起,露出那驴肾样的阳物来,一甩一甩地走。到了此时,他也没法了,只低着头。两边看的人无不畅快喜笑,小孩子个个拍手打掌地笑着叫:“都快些来看大鸡巴耶!”妇人们见了他那东西,彼此相顾,尽皆咬唇啮指,张目结舌。到了县中,吩咐且下了监。知县收拾完备,连夜解了去了。

  刑厅见聂家的许多妇女皆锁系在厅下,就问:“内中哪一个是闵氏?”那闵氏见众人中单问她一个,恐怕说她是宠妾,罪重,不敢答应。刑厅又问了一声,衙役们喝问众妇女:“谁是闵氏?”别的妇女指着说:“她就是。”衙役把她带到刑厅前面跪下。刑厅问:“你如何到他家来的?”闵氏战兢兢地哭禀:“小妇人原是好人家儿女,被他抢来做……”那个“妾”字还不曾说出口来,刑厅就说:“不消说了。嬴阳你来!”嬴阳忙上前跪下,刑厅问:“你看这是你姐姐么?”嬴阳时刻念她在心,虽隔多年,面庞儿仿佛认得,就回答说:“正是小的姐姐。”刑厅吩咐:“开了刑具。”衙役将锁开了。那刑厅不知嬴阳的来历,见按台谆谆吩咐,可有不作情的?就向闵氏说:“你可进去将你的衣服之类拿了出来,跟你兄弟去吧。”闵氏先听说她是那人的姐姐,定睛一看,并不认得。因嬴阳当日还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如今将近四十岁了,又多年不唱戏,长了一嘴的胡子。正在疑心,猛然想起方才刑厅叫他的名字嬴阳,疑是嬴旦,心中暗喜,忙叩了个头,爬起来才要走。只见众人中一个小女孩痛哭说:“娘娘你去了,就不救我一救?”闵氏也掉泪说:“我蒙老天爷天恩开释,如何还救得你呢?”刑厅问她:“这是你什么人?”闵氏复跪下回禀:“她六岁就没了父母,被亲族卖到聂家。小妇人可怜她,当义女养了这几年。今年十三岁了。”刑厅说:“聂变豹的事儿,与这小孩子何干?既是你的义女,你带了走吧。”当即吩咐:“放了她。”衙役替她开了锁,那孩子同闵氏欢喜叩头谢恩。刑厅说:“闵氏,带这孩子进去,把她的衣服之类也查出来带了去。”──这明是刑厅作情,叫她拿东西的。闵氏到了房内,将所有头面尽行包了,系在腰中。又将上好的衣服包了一大包,背了出来。刑厅看见,对嬴阳说:“你领了去吧。”嬴阳、闵氏同那孩子都叩头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