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42)

  知县又吩咐将和尚枷号一月示众,再行发放,两个衙役就去抬枷。众捕役又上前跪禀:这和尚原系江西鄱阳湖江洋大盗,已经拿获,越狱在逃,为僧避难,到此潜躲等情,说了一遍。又说:“限满之后,或解回本地,或申报上司。若放了出去,恐将来贻害地方。”知县大怒说:“这奴才,不知被他杀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又坑了地方官的功名,陷害禁子衙役好多人的身家。我也没力气费纸笔,吩咐众皂隶着实打,以打死为度。”

  众衙役见本官发怒,吩咐打死。五板一换,两膀加劲,竭力奉承。那贼秃大喊:“老爷天恩,他众人得了我千金东西,原说放我,此时倒求害我。我死固当,求老爷将这项银子追了入官,小僧死而无怨。”

  知县问众捕役。众人见活口质证,不敢隐瞒,都招承了。知县说:“今天奉旨与魏上公修词建坊,正愁没有钱粮,可取来供用。”众役面面相觑,只得去取。那贼秃先已打得发昏,此时打不到五十,即毙杖下。知县怒犹未息,吩咐拖出去抛于郊外。这贼秃作了一生恶人,今日零星葬于猪犬鸢鸟之腹。这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众捕役取了赃物来呈上,知县看了,问:“方才和尚供称有千金之数,如何只有这些?”众人跪禀:“实在只有这些,怎敢欺瞒老爷?那是和尚恨小的们,多说些,好叫小的们赔补。”知县笑着说:“赃物应当入官。和尚若不供出,你们也就瞒下了。本当重责,因你们获盗有功,准折了吧。下次再敢如此,定然重处不贷。”知县命库吏将金银兑明收了,留为建坊之用。众捕役真是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

  衙役将嬴氏带到监门外交与禁子,讨了收管。

  这监中有两个穷凶极恶、贪财好色的禁子,衙门中人送了他们两个雅号,一个叫“色痨”,一个叫“钱癖”。这钱癖遇有犯人进监,不管罪轻罪重,有几文淹心钱给他,虽是犯剐斩的重罪,他也不怕担干系,松放着他,还满脸是笑,爷长爷短地奉承;若没钱给他,就是斗殴的小事寄监,他拿出那恶狠狠的一副面孔来,白天手杻脚镣两副家伙给人家戴着,到晚来,像押强盗似的上了押床,弄得人家七死八活。一天到黑,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个不休。人家没奈何,只好连衣服都脱了送他才罢。这色痨呢,钱还在其次,若见有妇人下监,就如苍蝇见了血一般,定要和钱癖二人做好作歹地骗上了手,他二人轮流着受用。他们跟刑房的书办串通了,时常有些须小小的孝敬,故尔如此大胆。全衙门都知道他二人的恶处,只有知县一人不知。

  这天正该他二人当值。也是这妇人晦气,恰巧撞到他们手里。他两个收了妇人,给了收管,带进女监来。那女监中空捞捞的,只有两张矮板床,连破席也没有一块。先将妇人推进里面,把门倒拽上出来。那色痨见这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心中无限欢喜,拉了钱癖二人到僻静处商议去了。那嬴氏自从昨晚被拿,一日一夜,连水也没有尝着一口,已经饿得腰酸肚痛。适才一顿拶打,晕了过去,倒也不知疼痛。收监之前,先是带到衙门外照壁下去打屁股,打完了带进来缴签,押在大门内右首,这时候又带进班房来。带出带进两三次,也有几百步远。虽然那衙役怜惜,扶着她些,却要她自己的脚走。一来她心里害怕,二来那高底的鞋子在脚下拐呀拐的走起来很吃力。这一走,血脉走开了,到了监中,反而疼得要死。八个指头,皮都塌了,肿疼非常。到了这间黑黢黢的屋里,越发害怕了。屁股疼得坐也坐不得,只好将身子斜歪在板凳上啼哭。

  忽听牢门响了一声,急抬头看时,只见那钱癖手中拎着几条绝大的铁链镣杻,豁剌一声往地下一掼,喝了一声:“起来,这个地方是许你睡着哭的么?”那妇人吃了一惊,忙要起来,浑身疼得爬不动。挣扎了一会儿,方才站起。那钱癖圆彪彪睁着两只眼睛,恶狠狠地说:“监中规矩,凡是女犯进来,一律要用锁铐了,吊在梁上。”一面拿起锁来,喊:“伸过脖子来!”那妇人慌忙跪下,央求说“爷开恩吧,我这个样子,已经是要死的了。这一吊起来,实实地活不成了。求爷积阴骘吧。”钱癖大喝:“放屁的话,朝廷的王法,积什么阴骘?实话对你说,我这里,凡是犯人进监,都有常例,叫做灯油钱。你要送得厚呢,就担些干系放松些。要是没有钱,那是一定要吊起来的。你一个钱也没有,还说什么?难道叫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不成?别废话,快伸过脖子来吧。”说着,理起铁链就要往她脖子上套。

  那妇人也知道他是要钱,可是身上没钱,无法给他,只得把脖子伸着,任其所为。那色痨在旁边假充好人说:“哥,她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一时被秃驴哄骗了,受了这一番苦,我怪可怜见她的。哥,你饶了她这点儿情吧。”钱癖说:“她有什么情给我,倒要叫我留情给他?”色痨说:“哥,你息息怒,且出去走走,让我和她慢慢商量出个法儿来。”用手推着他,那钱癖也就转身,故意狠狠地说:“兄弟,看你的面,且松她一会儿。我看你有什么法子?没有常例钱,我今夜收拾得她不死也塌层皮。”说罢忿忿而去。

  色痨向着妇人说:“可怜,可怜,你起来说话。”嬴氏挣扎着要站起,哪里起得来?她昨晚被拿来的时侯,因天气热,只穿了一件夏布对襟衫儿,色痨见她胸前露出一条白肉,影影看见两个乳峰,好生动火。站起来假装上前扶她,将她胸前按住,抱将起来,也就几乎做成了一个“吕”字。扶她站住了,说:“你看见他那个样子了,这一吊起来,你怎么受得了?你又没钱给他,这怎么处?叫我看着怪可怜的。”妇人说:“我昨夜空着身子被拿了来,头上倒是有两根银簪子,耳朵上也有一副金丁香①,刚才在衙门口,不知道被什么人拔了去。到如今我丈夫还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见我做了这样的事,也未必肯来救我了。公门里好修行,爷,你救救我吧。”色痨说:“我心里巴不得要救你呢,只是我也没法子。我那哥从来极爱小,你若没些甜头给他,他如何肯罢休?停会儿他再发起性子来,连我也就难劝了。”妇人哭着说:“爷,你看我就是一件衫子,一条裤子,还有一个光身子,别的还有什么送他?死活只得凭他罢了。”色痨笑着说:“衫裤你不留着遮肉么?他也不稀罕。倒是身子还使得。”

  ————————①丁香──江浙方言,指耳坠。

  妇人听他这样说,也懂了三分,却不好答应。色痨又逼问一句:“你怎么不作声?迟会子他再来,我就不管了。”妇人说:“爷的意思怎么样?”色痨笑嘻嘻地把搂着她脖子的手伸到她怀中,将嘴对着她耳朵上说:“你既然没钱,舍着身子给他睡睡吧。你也不是怕羞的,况且那和尚的手段你都见识过了,倒还怕他么?这比那吊着总还好捱些。这是我爱你的话,为你出的主意,还不知他肯不肯呢?”

  那妇人已经浑身疼得难受,怕他果然吊起来,如何禁得起?没奈何,只得说:“凭爷们吧。”色痨说:“你既然这样说,就好讲了。”叫了声:“哥,你来。”那钱癖走进来问:“怎么说?”色痨说:“哥,我和她商议了这一会儿,钱实在是一个也没有,吊又禁不得,她情愿把身子谢你。你好歹看我的面上,将就些吧。钱癖还假装不肯,说:”我只要钱。没有钱,吊起来就是了。谁玩儿那和尚剩下的骚货。“色痨说:”哥,她实在没有,你就是处死她也没有,不过臭了这块地。凡事看我兄弟的薄面吧。“就看着那妇人吆喝了一声:”还不脱了裤子躺着呢。“那妇人只因一时之错,到了这个地步,没奈何,只得含羞忍耻,将裤子褪下,在光板床上卧着。色痨带着笑将那钱癖推近前来,说:”哥,请受用吧。“他走出去了。

  那钱癖刚刚完事,色痨接着又来。妇人气恨冲心,方才知道他们二人是通同做的圈套。料想哀求也是无益,就是手好也推他不动,何况手被拶之后疼得钻心?气迷了,就像死人一般,凭他乱整。那色痨爬起来,钱癖又上。两人轮番反复,没完没了。看看到了夜半,那钱癖乏了,对色痨说:“兄弟,我够了,让你受用吧,我睡觉去了。”竟倒在那张床榻上呼呼地睡了。

  那色痨满心欢喜,心想:“他睡了,让我来独享。”又爬上身来。妇人迷一会儿醒一会儿,也疼麻木了,眼泪也流干了。醒转来,见他还在身上。心中暗恨自己:小时候做了不长进的事,以致爹娘撇了自己。嫁到邬家,本来好端端地过日子,却又被这贼秃好一通骗,到今天受这样的荼毒。况且官府还说要发官卖,不知此身今后落在何处?待要寻死,谅也不能够。千思万虑,甚是伤心。又想起邬合的情爱来,真是难抛难舍,又悔又恨,只是呜呜地哭,却没眼泪了。

  看看天色已经大明,听见外面敲门来带人犯。色痨也听见了,忙爬下身来穿上了裤子,替妇人也把裤子穿好,又替她系好了裤脚带。看见她头发揉散,披散了一睑,慌忙替她胡乱挽上,扶将起来,推醒了钱癖,扶着妇人出去,开门交代明白。他二人关上了门,欣欣得意,复又大睡。

  这衙役将妇人扶着,刚走到仪门外,一眼看见邬合同一个人站在那里,她又羞又怕:羞的是没脸见他,怕的是他心中怀恨,恐禀官加责。只是眼泪汪汪,低头含愧地站着。邬合见嬴氏面容灰黑,喉间嘶嘶地有隐痛之声;头发蓬松,眼内滴伤心之泪。一双手血迹模糊,两只脚拖鞋拽带,脸如菜叶,发似草蓬,人形都脱了。邬合心中不忍,点了点头,叹了两声。

  邬合为何来得这样早?只因昨晚知县审案的时候,他有个朋友叫鲍信之,在县衙中也有些勾当,亲眼看见审完,回家路上恰好遇见邬合,就把嬴氏的事说给他知道。又说:“官府传你,回说不知你的去向,明早就要传官媒领卖了。”

  邬合这两天因宦萼同贾、童二人正在初交,终日会席。他在这两三家帮闲,两天没回家,竟不知道。今天听说妻子已经拿获,明早要发官媒领卖,忙别了鲍信之,如飞赶到宦家,已经将关大门,烦人进去说了,宦萼又发了个名帖,明早着长班去说情,要求将妇人给原夫领回。邬合就在宦家住下。天未大明,就约长班同往。到了县衙中,知县尚未上堂。

  邬合拿钱烦代书写了张领呈拿着,同长班在仪门口等候。不多时,知县升座,喊堂开门。长班看见带进妇人来,他和邬合也就跟了进去。衙役认得是宦府中的人,谁敢拦阻?只见衙役上前跪禀:“犯妇带到。”那妇人挣扎着跪下,又见一妇人跪下说:“官媒伺候。”县官正要吩咐,那长班忙将名帖双手高呈,走到公座旁边递上,将家主来意说了。知县自然肯做人情,问:“她丈夫在这里么?”长班说:“在这里伺候。”就叫邬合。那邬合听叫,走到堂前跪下,双手举着呈子。门子接了上来,铺在公案上。官府看了,问:“你还情愿要这妻子么?”邬合叩头说:“老爷天恩,小人情愿领回。”知县说:“既然如此,你带了去吧。”邬合又叩了个头起来。正要去扶那妇人,只听见嬴氏高声叫喊:“青天爷爷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