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文物正在说得高兴之际,忽听得要他当面作文,有如青天霹雳,挣得满脸通红,说:“兄谬矣,祭神在,祭神如神在。今者薄暮,岂结盟之时哉?况斋戒沐浴,然后可以祝上帝。欲祷尔于上下神只,请缓之,以待来日然后可。”宦萼说:“也说得是。老兄今晚回府作了写好,明早来我家中做个斐园三结义,不可误了。”二人应诺,又吃了一会儿酒,方才辞去。
贾文物到了家中,一下轿就慌忙吩咐家人:“快去请干先生来,我有要紧话说。就是不在家,随早随晚,务必要等了来的。”那人飞跑而去。他到书房中,忙叫小厮将纸墨笔砚摆下,又吩咐人去买黄纸。叫烹了一壶好茶,放在桌上,又叫预备酒果伺候。不多时,干先生就到了。
姑妄言第十九回
莽汉福大,有战功荣任都督文士命蹇,无奈何屈当西宾你道这干先生是何等人也?他是学中一个知名之士,名壹字不骄。生得相貌颇清,准头微赤,些微几茎髭须,二旬以外年纪。他父亲在日也是个有名的秀才,与钟趋同窗同学,犹如骨肉。他二人指腹为婚,后干家生了干壹,钟家生了一女,弥月时就聘下了。干生八岁时,他父亲病故,只寡母在堂。又过了几年,他母亲也殁了。服满后,二十岁上才进了学。他生性放达不羁,惟以诗酒为事。又平素好结交朋友,所以家道渐渐萧索了。他读书的人,又别无营运,终年守困而已。
那时候府学中有个教官,姓广名闻思。他爱干生人品才调,甚是契厚。一天,打发个老门斗①来请他去讲话。干生见学中老师来请,就同门斗来到宅内相见了。
————————①门斗──清代学中的仆役。因为他既管看门,又管仓库,所以合称门斗。
广教官让他坐下,说:“我素知年兄近来着实守困,奈我鱣堂①俸薄,爱莫能助,心甚歉然。昨日都督李公请了我去,托我要请个西席,愚意要奉荐年兄。我素知年兄豪放不羁,恐不屑为此。但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人而不自得。况设帐一事,也是读书人所为。不知年兄的意思若何?可肯屈就么?若谓可,我当奉荐。”
————————①鱣(音shàn善)堂──指学府中的讲堂。鱣通鱓,即黄鳝。
干生一来家中寒薄,二来身闲无事,又承老师殷殷见爱,就说:“既蒙老师见爱,敢不遵命?”广教官见他肯去,心中甚喜。叫门斗沽了一壶酒,内边要了两碟小菜来,一碟炒苜蓿,一碟酸菜,二人对饮,谈了半天近来月课的时文,干生才辞了回来。
你道要请先生的这个李都督是何处人氏?怎么出身?
他祖籍山西大同府人,代代仅当丘八。他父亲叫做李之富,母亲早亡。他妻子滑氏,也是个一个字的乡绅──兵的乃爱。他有四个儿子,七八个孙子。他单名一个太字,他吃粮的时候原名李大。他一字不识,粗鲁至极。这待人接物礼貌上的仪文,一毫不知。当日他随着主帅去征流贼,仗着他心雄胆大,膂力过人,又该他的命好,遣他去御敌,无敌不摧;着他去攻城,无城不克。他也并不是什么勇冠三军、力敌万夫的好汉,该有他官星照命,自有机会来凑他。
一次,他跟着主帅同流贼对敌。他骑的那马被贼的马枪子儿打着了耳朵,忽然在阵中惊跳起来,控勒不住。李大用力打了几鞭,那马性起,自本阵上直冲入贼阵中去。他着了急,怕贼来杀他,就举起刀来,横七竖八,乱砍乱剁。一来如古话所说: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二来贼队中不防他这一冲,竟有些乱了。官兵也不知他是马惊,只当他奋勇冲锋。见贼乱了阵势,谁不望杀贼建功?大家呐一声喊,一齐奋力杀将上去。贼兵大败,诛杀殆尽。论功行赏,他独得了头功。
又一回,飞报到来,流贼据了蔚州①,主帅连夜发兵救援,他跟了同去。到了城下,流贼固守甚严。攻了几日,城不得下。主帅大怒,命造了云梯,令众兵爬城。也亏他胆大,就往上爬,众人随后。离城垛不远,城上一个贼一枪攮来。他是仰面往上爬的,看见一枪搠来,一下闪过,右手攀住云梯,左手一把将枪杆攥住。那贼若往下一送,他即便不死也要跌伤。该他的造化,那贼反往上一提,他趁势向上一跃,跳上了城。绰起右腕上的刀来,顺手一刀,把那贼剁倒,就举刀混砍。众贼见有人上城,已自惊慌,又见后面的人鱼贯而上,喊了一声,各自逃生。他砍开城门,放官兵入城。众贼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论得城之功,他又是头一个。
————————①蔚(音yù郁)州──蔚州置于北周,明代的蔚州是一个卫所。清代恢复州的建制,属宣化府。1913年改县。今河北省蔚县。
如此这般的巧事也不能尽述。因他屡立军功,渐次升迁,做到了副总。
他有一个小舅子,名字叫做滑稽。他父亲虽然也是个兵,却是个识字的,也结交官府衙门书办之类。滑稽读过几天书,心下倒还明白。李大做了副将,署中公事多了,他舍不得银子请幕宾,就约小舅子替他主文,拨了份马粮给他。后来李大升了南京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单骑赴任,将父亲、妻子、儿媳、孙儿俱留在故乡。他做到将的时候,又娶了四五个妾,临行再三托滑氏留心照看。“千万严紧,不要叫她们弄出丑来。我到任后,等寻了房子,慢慢来接你们。”滑氏应诺,他仍带着小舅子并十数个家人到南京上任。
此时他的名字还叫李大,他因自己是“大”,他的四个儿子就叫李二、李三、李四、李五。一天,滑稽劝他说:“你如今做了都督,是朝廷大臣了,你这名字甚是不雅,还得改一改才妙。”李大说:“我自娘肚里掉下来就是这个名字。今天做了这么大的官,哪些儿不好?”滑稽说:“这个‘大’哪里是名字?因你是大儿子,行大,所以就叫‘大’,后来当兵就不曾改。如今做了显职,还用这个字,不怕人笑话么?”李大说:“这个‘大’字我认熟了,要另改一个,不但别人不认得是我,连我也不认得是我了。”滑稽想了想,笑着拿笔写了个大字,内中点了一点,问:“这个字你可认得?就改做它吧。”李大说:“我尝见一块字底下点一点,我问书办,他们说上头的一块字是什么,底下这一点就是那块字。我知道你是叫我改做‘李大大’的意思了。”忽而大笑着骂:“你这骡屌子攮的,你同我玩儿,骂我咧!连你姐姐都骂上了。”滑稽说:“我好意替你改名字,怎么是骂你?你倒骂起我来!”他笑着说:“我前天差了几个兵到后湖里去打鱼,鱼没有打得,倒拿着了许多乌龟。他们打了报单来,说乌龟有大大的多少、小小的多少。那个大字底下也是一点。你骂我是大乌龟,可不连你姐姐也骂了?”滑稽说:“不是这话。那一点是在字底下,这一点是在字中间的。”他又说:“既然不是大大,‘大’字胯裆里坠着个东西,大概是个大球了。”滑稽笑着说:“这是个‘太’字,人称‘太爷’、‘太太’,就是这个字。怕你不认识别的,这个‘太’字你还容易认,虽不甚佳,比那个‘大’字还像个名字。”他大笑起来:“好得很!我叫做李太,你姐姐叫李太太。她比我大些些不得,我有些怕她呢!你就吩咐阖衙门的人,我的名字叫‘李太’了。”滑稽说:“这如何吩咐人?你如今是官,改名字要上本的。上边准了,有小抄到各处,人就都知道了。何用吩咐?”李太依他,题了一本,准了下来,才改了今名。
一天,李太对滑稽说:“我这些日子细想起来,你劝我改名字,是你哄我。明是拿着我奉承你姐姐。”滑稽不懂他的意思,说:“你这话,我就不解了。”李太说:“你姐姐是我的老婆,叫李太太,我倒叫李太,明明说你姐姐大于我,把我怕老婆的招牌替我摆了出去。不是你拿我奉承你姐姐么?还有一说,人叫你姐姐一声李太太,倒把我的名字叫了两声去了。”滑稽说:“岂有此理?字虽一样,有两个讲法。你的名字,原该用那‘丕(音pǐ痞)极泰来’的泰字,因这个‘太’字你好认,借音取那个‘泰’字之意,是极好的,你不用多疑。要说叫我姐姐一声李太太,把你名字叫了两声,那还是叫我姐姐。你从前没有改名字的时候,人叫你‘李大老爷’,难道也是叫你的名字不成?”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嘴能干,我说不过你,我到底心里信不过。可恨前天冒失上过了本,不然还是我的‘大’字好。我做着个大官,名字自然该是‘大’。”滑稽说:“不但你的名字该改,就是四个外甥的名字也该改。哪里有个老子叫‘李大’,儿子同着二三四五排行的理?我如今也替他们改改。当日岳少保说,行兵之道,智信仁勇严五字缺一不可。‘李严’三国时已经有了。况你也只有四个儿子,就按照‘智信仁勇’排去。你又是武将,最合适不过。”他说:“偏你会这么瞎编。你在哪里又认得个什么岳少保,听见他说的?我如今还听你的话呢,我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智的信的。况且我才上本改了名字,又替娃娃们去上本,啰啰嗦嗦的。”滑稽说:“你是官,改名字才要上本。他们没当官,上甚么本?”李太说:“既然如此说,改改也好。他们如今都是公子了,要是单叫‘李二’、‘李三’的,实在也不好听。我从前点兵,听见这样的名字多得很。我先还疑惑,我家的娃娃怎么又在这里当起兵来了?细看看又不是。我也觉得不好,我怕又要上本,故此罢了。既不费事,等我替他们改。但他们这二三四五几个字我叫惯了,万万去不得。一个人添一个奇字就好了。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要‘妻财子禄寿’俱全就是好的。他们的婆子都有了,那个妻字不用了,就叫做李二财、李三子、李四禄、李五寿吧。你说这几个字我想得奇不奇?又明白好懂,可不强似你诌的那几个字么?”滑稽见他不通得可笑,也不同他争讲,任他自己去改。
过了些时,他叫滑稽写了封家信,跟他老子说,南京房子甚贵,还不曾买,如今权借衙门暂住。等买了房子,再来搬接家眷。又把自己改名、儿子们添名的话,详细写了。差了个大管家叫做李得用的回去。过了两个来月,李得用回来了,投上老主人的家书。他问了家中大小平安,心中甚喜。就叫家人:“快请舅爷来念。”家人说:“舅爷往雨花台玩耍去了。”李太说:“这可怎么处?也罢,叫个书办来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