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59)

  ②画影──没有照片的年代,官宦财主人家,大约在六十岁左右,都要请画像的画师画“写真图像”,称为“画影”,作为“历代祖宗图像”留给后代。做官的人,当然要按照自己的品级穿上补服画像。

  ③吊纸──办丧事人家开吊,吊客送去香烛纸钱,称为“吊纸”。旧习:吊客送吊仪,不必亲自登门,可以打发家人送去,如果有官职,还要带上写有职务的灯笼,挂在丧家门口,用来装潢门面。所以上文说“我也体体面面的”。

  ④参场──明清时代旧俗:吃戏酒的时候,开场之前,如果场上有官员,戏班领班的要手捧戏目折子到席前来请安,请点戏,称为“参场”。

  ⑤鹭鸶补服──明清时代六品文官的服饰,监生是个学生的身份,只相当于秀才,只能穿蓝衫,但是童自大捐了个州左堂,是个六品官,所以可以穿鹭鸶补服。

  ⑥四轿──四个人抬的大轿。古代的轿子,不仅仅是交通工具,还以轿夫多寡来显示品级地位。平民百姓一般只坐白布篷或蓝布篷的竹制小轿;有钱人家或退职官员则坐三个人抬的三丁拐竹轿(因为一个轿夫在前,两个轿夫在后,像牙牌中的幺二,幺二又叫“三丁拐”,所以这种三个人抬的轿子叫做“三丁拐轿子”);五品以下官员,坐四人抬的木制大轿,称“四轿”;四品以上官员,坐八人抬的大轿,称“八抬大轿”,其中一二品官员用蓝呢,三四品官员用绿呢;帝后则用“三十六杠”,洪秀全建都天京后,还用过“七十二杠”,等等。

  ⑥不愿柴开,只求斧脱──俗话,本指劈柴的时候遇上树节,把斧子夹住了,劈不开柴,只希望退出斧子来;转指办事不顺利,不想继续办下去,只求撤身。

  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又坐下,用手向空连画了两个圈,说:“妙哉乎也,妙哉乎也!你说了半天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

  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嘟囔着出来,说:“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捱骂,不知哪里有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旁边,扯扯他的衣襟,说:“菜都冷了,请吃饭去呢。奶奶说,有话且吃了来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吧。”又附在耳上说:“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使鬼,如今哪里有这些说的?”

  童自大正说得高兴,既丢不下,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你去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客人,自己进去吃的道理?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一起吃吧。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不必费事。你照着我的话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

  童自大接着说:“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说:“古话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投意合。做呆公子的人俱好小利,况又见府上家私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到后来生起利钱来,自有多的,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嘻嘻地笑个不住。

  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吧。”

  邬合一看,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洒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说:“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说:“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别惹奶奶又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说:“客人在这里,就拿着碗跑,成个什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了来。”童禄说:“拿个家伙去买,倒沾掉了一半儿,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童自大连连点头,说:“好好。倒也是当家人的心。”

  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说:“兄每天在宦公子处,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每天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隔得三五天买块豆腐拌拌。今天因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腌鱼。这鱼是她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她的呢。”邬合说:“贤惠的奶奶,这样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一味豆腐就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日子的人家,当以省俭为妙。”童自大说:“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

  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鱼是有块数的,要交代明白了。”那童禄咕嘟着嘴,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

  邬合立起身来说:“明天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拱候。”重自大问:“我明天去是走路还是坐轿?”邬合说:“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说:“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说:“适才所说的话,还不过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说:“我只算现的,故此忘了赊的那一宗了。千万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使得,若是同他们一样行事,就做不来了。”邬合说:“知道知道。”才要走,他又一把拉着,问:“我明天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邬合说:“他那里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了吧。”随即作别而去。

  此时天色已暮,邬合心想: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况且嬴氏还没有找到,家中无人。今且回家,明天早些去吧。

  宦萼那天早上捱了两棒棰,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天酒。晚间只得进去,又被侯氏骂了一场,不敢出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来,就仍叫宦鹰:“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儿来回禀:“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哪里去了。”宦萼等到晚间还不见邬合来,不禁大怒:“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吩咐家人:“明天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他出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

  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就对他说:“昨天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了,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忙连连作揖,说:“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的说:“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来已经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何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回禀:“今早邬相公来了,小的们因老爷昨天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怕老爷恼他,可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恕。”宦萼笑着说:“打了就罢了,又恼他做什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来到门首,对邬合说:“恭喜,老爷请你呢。”

  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说:“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已不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宦萼说:“昨天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天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里去了,还恼什么?你昨天往哪里去来?”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接着说:“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说着,就叫小厮去取一盘糖食来。一个家人遵命拿了一银盘天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邬合跟前。宦萼笑着向邬合说:“罚你吃!”

  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些甜物,一尝着就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道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着说:“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空心地走了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不然这甜味就腻死我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茶吃了约有一半,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就说:“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吧。”又假做恶心的样子,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叫小厮们收了下去,然后问他:“你前天说往贾、童两家去,你昨天可曾去了么?”邬合说:“奉老大爷钧旨,晚生若不曾去,就该万死了。昨日清早小人刚要出门,前天蒙老爷天恩,对县里说了,太爷差了几名捕快到晚生家下来问详细。晚生同他们说了一会子话,方才去了。晚生随后就到贾老爷那边,因那求诗字的求文稿的络绎不绝,等他打发完了,才得说话。晚生说起大老爷有下交之意,他再三谦说不敢当。是晚生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可负了大老爷礼贤下士之意,他才肯了。说今天走来晋谒,又承他赐饭,那酒馔富丽是不消说的了。那些精肴美馔,都是晚生从来不曾看见过的,真是富贵才子呢。”

  宦萼啧啧称赞:“好人家!”因向邬合说:“你这一篇说我下交的话,真讲得妙,虽戏上六国封相的那个苏秦,还有他一个朋友姓张的,叫做张什么呢?他两个也不能赛过你。你可曾到那个童大财主家去呢?”邬合说:“晚生别了贾老先生,就到童府的。他因终日在人家吃戏酒、熬夜,又醉了,那时还未曾起来。等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出来。又有许多人等着他收利钱,不得说话。有许多伙计在一旁伺候,一个衣架大的天平放在中间,兑了又兑,足足兑了不知几千,都是十足的细丝。晚生看得好不动火。等他事情办完,众人都去了,才得有闲说话。”

  宦萼点头说:“真财主,真财主。”邬合又说:“晚生说起大老爷这边来,他也着实渴慕。也说今天一定来拜的。他定要留晚生吃饭,决不肯放,将黑方散。恐老爷安歇了,不敢来惊动,故此今早来禀。晚生焉敢在老爷尊前失信,求开恩鉴察。”宦萼说:“原来有这些缘故,方才白白的冤屈,罚你吃了那些糖食。既说明白,我一些恼意都没有了。但我每常只说我算第一个无对的门第富翁了,谁知道又有老贾、老童。”邬合说:“他两家不过富而已矣,怎及得大老爷富贵双全,天下第一?”宦萼摸着肚子,大笑了一阵。吩咐家人:“我今天要待大宾,伺候两席酒,要齐整些。作速预备,不可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