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修脯──即束修。修和脯都是干肉,是古代学生敬献给老师的进见之礼。
何幸也正想潜心静读,以应秋试。但是家中寒薄,苦于日用不继,少不得要在外面奔波,如今听他有这一番美意,可有不喜的?忙说:“弟才疏学浅,恐不能有砥砺之益。倘承不弃,敢不从命?但寒家无应门三尺之童,只有小妾在家。抵暮而归,清晨造府,也还不妨了功课。”祁辛说:“天时暑热,设或再遇阴雨,来往也甚是费力的。”又笑着说:“兄长若是不能舍房帏之乐,弟则不敢相强。若虑老嫂独居无伴,舍下仆妇颇多,着一老妪到府上去,不但可以相伴老嫂,汲爨之事,一并都可以替老嫂代劳。兄长以为何如?”何幸说:“虽承兄长如此见爱,但弟何以克当?”祁辛说:“我辈斯文骨肉,何必更做客套?明日吉辰,弟有些微不腆之仪送到尊府,就打发个婆子过去。兄长把家务料理料理,也就请过来吧。”
何幸再三谢了,作别回家,把前话向葵花说知。她听说有了盘费日用,而且又有人来替她烧茶煮饭,怎么不乐?虽然夜间被底孤凄,日里却得到受用,就再三怂恿。
第二天,祁辛送了十两束修和柴米之类到何家,又叫了一个能言善语的姓马的老婆子,附耳嘱咐了许多话,到何家要见景生情,事成重赏。那婆子笑嘻嘻应诺,到了何家。何幸见祁辛如此用情,柴米银子都有,也没什么可以料理的,就到祁辛家中,谢了盛情。祁辛又设了一席,算是入馆的酒。二人谈谈讲讲,痛饮了一番。
祁辛虽说约他来一同念书,只是早间一会,同在书馆中坐坐。饭后就推说有事,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何幸只以为他家业大,富贵人家应酬繁琐,不好强他念书。且乐得三茶六饭的受用,潜心诵读。
那马婆子在何家百般殷勤,不拿强拿,不动强动,连那葵花的净桶也都去倒。葵花有得吃有人用,每天清闲自在,心中十分感激祁辛。过了四五天,祁辛到何家来,竟走进堂屋里来站着叫马婆子。那婆子听得是主人声音,跟葵花说:“我家相公来了。”葵花前次见过他的,也不害生,就走到房门口相见。祁辛忙作了揖,说:“我刚才出门拜客,在尊府经过。因何兄不在家,恐怕嫂嫂家中少长缺短,我心里记挂,顺便进来问问。”葵花说:“前日承府上送了盘缠柴米,拜领感谢不尽。不差什么东西,不敢有劳费心了。”祁辛说:“我同何兄多年契厚,就和同胞弟兄一样,与嫂嫂也似嫡亲叔嫂一般。彼此通家,怎还说个谢字?嫂嫂若是缺少什么物件,只管吩咐,我无不奉命。本当请嫂嫂到舍下走走,”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但我那个贱内是死人一般的,不会知人待客。若像嫂嫂这样和气,早请去会会了。”又吩咐马婆子:“你小心服事何奶奶,就像伺候家中奶奶一样,不许懒惰。要是少什么,就回去对我说。”说罢,辞了出来。
葵花在何幸家,虽然夜间是妻子,日里仍是个丫头。如今被祁辛这一番奉承,自己尊贵了许多,觉得心窝儿里都快乐。又见他话中带着怜爱,不但感激,竟动了点儿相爱之情。那马婆子见主人又吩咐了几句,更加勤谨。
一天,葵花偶然同马婆子说闲话,问她:“你家相公说你奶奶是个死人,是什么缘故?”马婆子说:“这总是各人的缘法。我家奶奶生得也不丑,还颇有几分姿色。夫妻两个不知是什么缘故,总不同床。还有两个姨娘生得也好,却也不中他的意,三日吵两日闹的。前天在家里同奶奶拌嘴,相公说:”我前世不曾修,今生娶了你这样个老婆。像何家那嫂子,见人说话,又和气,又能干。我要娶了这样个妇人,真正头顶着她过日子。我的命薄,可惜就没有这个缘份。‘我前次回来的时候,相公再三吩咐,叫我小心服事奶奶。说你这样个娇嫩的人儿,如何做得粗重生活?又骂那两个姨娘:“你们这样东西,插金戴银,穿绸着缎地受用。我看何家嫂子那样人物,布裙荆钗,家中没一样不是自己去做,真是老天没眼。我想起来,好不叫人心疼。’大约他心里记挂你,所以昨天又特意来看看。实在是我家相公没缘。若是有缘,娶了奶奶你这样个可心的人儿,还不知怎样恩爱呢。”葵花听了,呆了半晌,说:“哪是他没缘?这是我没修了这样的福来。”婆子说:“说起来也奇。我家相公因为同奶奶、姨娘不睦,成年在外面做了些偷情的勾当,也相与了好些妇人,从没听见他夸奖一个有得意的。前天只见了奶奶一面,上口不念下口念,刻刻在心,像是有些缘法吧。”葵花说:“今生不中用了。修得好,来世同他结个缘吧。”那婆子见她的话有些因头,就嘻着脸说:“奶奶,我说个戏话,你不要见怪。我看他这个爱你的心肠,真是少有的,何不两下暗暗成了姻缘,要什么穿的戴的他不送你?”葵花笑笑,也不作声。婆子见有几分光景,又逼一句说:“奶奶,少年夫妇谁不做些风流事儿?从没听见贞节牌楼盖在那有丈夫不偷情的妇人门口的。”
葵花初见祁辛的时候,心中也就有些爱他。如今听见马婆子说他这些相爱的话,更动了知己之感,叹了一口气。那马婆子见她也有些活动了,就说:“奶奶你请自己坐坐,我回家去取点儿东西就来。”葵花问:“你取什么东西?”马婆子说:“这两日天气热,身上有些汗酸臭,我取两件衣裳来换换。设或我来迟些,奶奶只管把门掩着。你但请安歇,我是必定来的。”说着就去了。
马婆子到家,把前话向祁辛说知,又说:“等夜晚些,我同相公去,悄悄儿进她房中,竟硬做起来,大约她也情愿。”祁辛大喜,到了天黑,同马婆子一路到了何家门口。婆子推了推,门是掩着的,就轻轻推开,同祁辛一起进去,回手关好了房门。房中也不曾点灯,葵花已经睡下了。婆子说:“奶奶,你睡着了么?连灯也不点。”葵花说:“等了你许久,不见你回来,自己一个人心里怯怯的,就上床睡了。我还怕你不回来了呢。”婆子说:“我哪有不来的?因相公问奶奶这里家长里短的话,说了半天,故此来迟了。”葵花说:“问你些什么?”婆子说:“话长呢。蚊子咬得慌,奶奶你不嫌弃,我到床上细细地说给你听。”葵花听说祁辛问他,不知说些什么,正要问问详细,就说:“也罢,你进帐子来吧。”
那祁辛忙脱光了衣服爬上床去,同她一头卧下,就伸手去摸。因天热,葵花也是上下没一根丝。祁辛不由分说,就上了她身子,紧紧搂住。葵花只当婆子跟她戏耍,笑着说:“妈妈,你痴了么?”话还未了,已经发觉是个男人,忙问:“你是谁?”婆子在帐外说:“是我家相公。因怕奶奶府上没人,特来与奶奶作伴的。”那葵花本也喜欢祁辛,如今他既然已经上身,只好将错就错,也就没做声,被他着实高兴了一度。事毕,搂抱而卧,讲说的无非是相思相慕、相怜相爱的话。
两人睡到天明,犹恋恋不舍。看看红日三竿,只得起来,还搂抱着亲热了一会儿,方才告别。
此后每隔三两日就来。那何幸是个书呆子,一心要想成名,况家中柴米盘费都有,既无内顾之忧,且对葵花也并不过于取重,加上家中又有那马婆子,也不便回家过夜。所以只是十天半个月的间或白天回家看看,问问家常,就去书馆中高坐,只知苦读。让出了空档,让祁辛与葵花走动了许多次。
夏尽秋来,他们俩的事儿终于被一个前生的冤孽看见了。这个人与何幸紧邻,姓暴名利,是个凶顽的恶棍,见财贪财、见色爱色。你道他生得怎个模样:一脸横肉,满面疙瘩。额似羊肝,腮如猪肚。唇上倒竖几茎黄须,鬓边蓬松数根紫发。纯乎戏台上扮的恶魔,宛然庙堂里塑的鬼判。
他住在何幸隔壁,常见葵花独自在门口闲站,知道何幸软弱可欺,就想去勾引她,常常嘻皮笑脸地做出那风流调情的样子来。他若是生得略似人形,或者葵花也还肯苟就。这样三分似人七分像鬼的丑八怪,男人骤然间见了还要胆战心惊呢,妇人中怎会有人爱他?他在葵花面前做张做致,已经被葵花大骂过许多次了。葵花也曾经告诉何幸,何幸说:“那种人,你同他一般见识做什么?你只要不到门口站着,就没是非了。”
这些日子来,暴利见何幸总不回家,而那祁辛却常常暮来朝往。他不由得醋气大发,心说:“这小淫妇,我想相与相与你,你就假撇清不肯。你骂了我不知多少回了,就该贞节到底才是。今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有钱的汉子,这不是明明在气我么?我叫你试试我的手段着。今晚这厮若来,我悄悄儿过去绑上了他,不但要讹他一大块银子使,还要借此讹这淫妇,弄她一个痛快。弄过之后,将来就不怕她不是我的一个外宅了。”又想:“只恐他们不怕,我带把刀去唬吓唬吓,就不敢不受我的挟制了。”就拿了把切菜刀,在石上磨了又磨,磨去了锈,亮铮铮的。
天色将晚,暴利看见祁辛进何家去了。大约将近三鼓,他腰间掖了刀,越墙而过。这一天正是七月十五,月明如昼。他见房门关着,推了推,如铁桶相似,就去掇门。用得力猛,掇下了一扇,那一扇向地下一倒,“哗啦”一声大响,把葵花、祁辛一齐惊醒。原来他二人搏弄了半夜,都乏倦了,方才合眼。被这一惊,一睁眼,见一个人站在地下。葵花慌忙坐起,连声大叫“有贼”。暴利又是气,又是急,拔出刀来,上前尽力一下,在葵花脸上砍个正着,尚未砍死,倒在床上,两足乱蹬。那祁辛吓得要死,下床不及,也大声叫喊:“杀人了!”说犹未了,也被他一刀砍着,就跌倒了,不再做声。
那马老婆子睡在隔壁,先听见房门倒下,正在吃惊,又听得葵花叫有贼,后来又听得主人叫杀人,连忙爬起来,一手提着裤腰就往外跑。暴利撵了出来,马婆子跑到天井中,回头一看,月光下认得是他,说了声:“是你么?”暴利说:“也饶你不得。”刚举起刀来,那婆子腿吓软了,一交扑倒,暴利夹脖子也是两下。见那婆子不动,以为死了,又进房来,见两个尸首都精光着。他拿灯照了照葵花,笑了起来说:“你这淫妇,活着的时候不肯给我弄,我且肏你个死屄着。”把葵花的身子放正了,淫媾了一番,方方逾墙而回。
暴利行凶的时侯,他那把切菜刀先砍了两个人,已经钝缺了。后来再砍那婆子,虽然砍了两刀,伤口不深,只是疼昏了过去,未曾伤命。到了天色将明,苏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拽上裤子,进房一看,见两个人都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主人头颅两半,葵花额鼻平分,都杀死在床上,血溅满处。她只得挣扎着开门出来,报与邻舍。众人约了地方总甲一齐到暴利家来,他还在睡觉。打进门去,血刀血衣俱在,还有什么话说?将他绑了送往县衙。那马婆子先还挣扎了起来,这时候又昏迷了过去,只得拿块门板将她抬着同到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