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50)

  那富户部惶愧至极,心想女儿如此凌虐丈夫,不孝公婆,十分过意不去。又见亲家年老,说得如此伤心,更觉恻然。只得说:“亲家,你年尊了,不必着恼。小女自幼无母教训,不知人事,凡事不要理她。你但放心,我又无儿,女婿我自然竭力照看,成就他的功名。”老头儿见亲家说得甚好,深谢了。

  那富户部辞了出来,到女儿房中。见她也不梳头洗脸,睡在床上哭泣,就说:“我儿,你如今在人家做媳妇,比不得在家做女儿。贤名难得,公婆可是得罪得的?就是女婿年小,有不知事处,只能劝他,一个丈夫,可是打得的?”富氏满胸恶气,听得他父亲来了,只道是来替她出气的,谁知反说起她来,就大嚷大叫:“我不贤,当初谁叫你养我来?我今天在他家,不要你来做乔家长管闲事,不怕他家有锅煮吃了我。就是我死了,也不稀罕你来替我要命。”那富户部见女如此无知,出嫁的女儿又不好骂她,又恨了一声:“玷辱家门的孽障。”忿忿地走了出来。

  贾文物不敢进房,在厅上候着丈人。那富户部见了,一把拉着他的手,说:“小女无知,贤婿不必记怀,诸凡看我面吧!有我丈人在,你只管放心。”贾文物作揖谢了丈人,那富户部上轿回去了。

  这一场闹,富氏气不得出,成天打丫头骂仆妇,摔碟扔碗地使性子。足足闹了有一个多月,方才气消。那贾老儿见亲家说了许多好话,又见儿子媳妇两下隔了月余,不是常法。只得吩咐治了一席酒,叫了媳妇到跟前,说了些好话,劝了几句,叫莫氏领了儿子媳妇回房饮酒和事。

  事虽和了,这贾文物的胆也碎了,从今后在家中不敢起一毫妄念。这些时在母亲房中睡,因他是娶过媳妇的人了,不便带他一床睡,就在床横头安了个铺给他,与含香相离咫尺,两人无夜不在一处。莫氏恼恨媳妇,明知道也不禁他。他两个百般恩爱,虽心中难割难舍,因富氏法度厉害,贾文物出去以后,也只得割恩断爱,循规蹈矩,不敢再寻旧好,只好得空到外面去混混罢了。富氏见他守了法度,倒也相安无事。

  那富户部自从许了亲家成就女婿,每天以此事为念。那年正值科考,这宗师当日与他是同寅,关系甚是契厚,就再三请托,要替女婿进学,那文宗也自依情。县考府考,只要有富户部的面子,再加上银子,那名字容易补上。到了道考,有宗师在场,也不难做手脚。尽管贾文物这两年来学的尽是女人身上的本事,居然也让他轻轻易易地进了学。入秋乡试,恰逢这主考又是富户部的同年同门,一出京就备了一份厚礼,半情半贿,求一关节,要让女婿高高得中。那主考自然也乐于答一份人情。他进了三场,那文章不知从何而来。放榜之日,居然又轻轻巧巧地中了一名举人,家里自然要热闹一番,不消说得。

  江南学中有一种学霸,自己不读书,每逢岁考,就用银子老保一个三等。他一年的买卖,惟以把持衙门为事,议论风生,是非蜂起,专一罗织管事骗钱而已。如今见贾文物中了举人,知道他是个新进小子,一窍不通。又知道他丈人豪富,于是就放谣言,说富户部替女婿买的举人,希图以此“马扁①”。孰不知他翁婿二人学了两句古话,叫做:“任他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且在家中摆酒唱戏,贺喜热闹,竟不理睬他们。这几个学霸老羞成怒,就一唱百和起来:说某人是某宦儿子,某人是财主贤郎,都是买的举人。为头的虽然不多几个,有好生事的秀才就跟上数百,同去文庙中哭庙,又蜂拥着打到主考公馆门首。

  ————————①马扁──当时的“拆白道字”,把“骗”字拆成“马扁”。

  那主考知道了,不由大怒,立传地方官擒拿。这种人,江南称为“呆头鹅”,那鹅见人走着,它却伸着大长脖子来吓人,被人一脚踢去,他反而吓得跑得老远。江南的呆头鹅就是这个样子,没事儿的时候,一人首唱,就有许多人帮衬;等到弄出事儿来,一哄跑了个干净。起先有几百秀才,戴着方巾,穿双红鞋,手中拿把扇子,口中之乎者也地乱嚷着胡闹。后来听得要拿人,谁知这些人都是属屁的,一“唧”就不见了,跑得一个皆无,只剩得为头的七八个。主考将这几个人交与地方官。地方官连夜上本,别的话一概不题,只说恶衿欺凌主考。这主考是魏珰门下,遣人预先贿通,不消说得。这富户部见风声不好,恐怕连累了自己,叫女婿收拾了往京中去。一者躲是非,二者寻门路。备了有三千金的一份儿礼物,叫他到京中送与阮大铖。这阮大铖是同乡同里的人,又素常相识。因他是魏忠贤第一个用事的门下,在京做官,轰扬天下,故去托他。又备了万余金厚礼,托阮大铖转送魏忠贤,要领贾文物拜他门下做个孙子,以为靠山,还求抬举。

  贾文物到京,见了阮大铖,送上书信,交了礼物。阮大铖好生欢喜,次日即一同去见了魏忠贤,送上厚礼。都是黄璨璨杯盘壶碗,金晃晃锦缎纱罗,卷轴尽唐宋书画,古董悉周鼎商彝、玉带犀杯、珍珠宝石。魏忠贤收了,贾文物又拜在门下做了孙儿。魏忠贤先见了礼物,毫不介意。见贾文物认了孙子,倒觉欢喜。阮大铖将贾文物中了举,众人见他家殷实,想要诈骗,要求上公照看。又把江南秀才哭庙的话,大概说了几句。魏忠贤发怒说:“前天我见本来,深恨这些秀才可恶。已批了旨,皆着责革问罪了。这贾孙儿中一个举多大的事儿,明年咱偏要叫他中个进士,看人怎样的?”阮大铖说:“这是上公天恩,他翁婿自图厚报。”忙叫贾文物叩谢。魏忠贤笑向阮大铖说:“你有咱这样个爷,连孙儿的进士也不能中一个,把咱的体面都没了。阮官儿,你同他去吧,叫他等着。”二人拜辞出来。果然次年春榜,贾文物又搭了一名进士,正是:胸中何用书千卷,只要生来福运齐。

  姑妄言第十六回

  赌徒自宫,擅专权太监祸国忠臣被杀,因死谏杨涟舍生魏忠贤一个没卵子的太监,怎么权力就能大到这样地步?他究竟是个什么出身来历?请听我细细讲来,便知详细。──我这里说的大都是道听途说的话头,在正史上不一定查看得到,特别是魏忠贤作恶多端,事发自尽又加戮尸以后,怎么说他的话都有,难免真真假假,真假参半,在下也无法一一参校订正,诸位权且只当故事听听就是了。

  他祖籍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他父亲是属兔的,自幼小名儿叫做魏卯儿,人都顺口叫熟了,倒不知他的正经名字是什么。这魏卯儿生得着实标致,在县中当了一名门役。虽伺候过一个知县,却不曾关顾到他。这六房书办,却没一个不同他契厚,穿的吃的用的倒都不愁。后来一个新任知县,系福建人,酷好男风。又因路远,不曾带家眷赴任,就宠幸起他来,竟如伉俪一般,言听计从。那六房书史都是他亲密极了的人,表里通连,替他在外边招揽词讼,上下其手,数年间也被他弄了有二三千两银子。知县因此声名大坏,被上司揭参,革职回去了。

  那时候,魏卯儿也有二十多岁了,不但腰中厚实,而且唇上渐渐长出那不情的胡子来。况且县官之坏因他而起,恐怕再来的官府知道了,倘若责革,更觉无颜,就退了役回家。想要娶房妻小,挽托媒人替他寻一个标致女子。那媒婆说:“眼面前这些人家的女儿我都见过,人物都只中平,没有什么像样儿的。只有臭水沟住的卖扁食的边家女儿,虽是个小户人家,那女子真是有十分姿色,但听得人说未必是个真女儿了。你若不计较,这倒是现成的,一说就稳。你要嫌她,只好别处慢慢儿打听。”

  魏卯儿听得这女子有十分姿色,动了火,心想:管她是整是破,若错过了,焉知将来可还遇得着这样人物?因此对媒人说:“我不论这些什么真女儿假女儿的,他就是真正的黄花闺女,到了我跟前,第二天依旧是个破了的,这有何妨?只要模样儿好就罢了。”媒婆说:“既然如此说,我包管你必成。只要谢礼从厚。”说完,去了。

  你道这媒婆如何拿得这样稳?原来这女子瞒着父母,相与了个趣人儿,是在她家每常走动的一个化缘和尚。边老儿常常舍块豆腐给他,不住来往,同这女儿就暗暗地偷上了。过了一年光景,那女儿已经有了半肚身孕,想要同逃,不得其便。他父母知道了,要急急遣嫁。料瞒不得,倒将不是原封的话告诉了媒人。预先说明,愿者成交。所以媒人知道必肯。走来一说,果然两口子不但肯,而且听得是退役的门官,又家中殷实,算是攀高结贵了,欣喜非常。媒人复了信,魏卯儿行茶下礼,不须烦说。

  到了娶亲的这一天,他旧日相厚的这些书办并衙门中人,都送份子来贺喜喝酒。他见新人果然美貌,心中十分欢喜。众人敬他喜酒,他钟钟不辞。到了酒阑人散,他的酒也有了十分。进到房中,那新人早已睡下。他忙脱衣上床,钻入被中。摸那新人时,也已经脱得一丝不剩。他大醉了的人,忘其所以,将屁股往新人胯下乱拱。那边氏忍不住笑问:“你这是做什么?”他说:“我同你成亲嘛。”边氏说:“成亲怎么是这样的?你错了。”他模模糊糊地说:“我从小就是这样成亲的,也成过几千次了,怎么会错?”边氏笑着说:“我也曾成过亲的,是面对面来,不是这样的。”魏卯儿被她提醒,方才想起是娶老婆,不是伴孤老,这才转过脸来,做了一出武戏。

  过了两天,他见边氏是个大肚子腆着,就问:“你腹中有疾患么?为何肚子这样大?”边氏笑而不答。刚刚到了一百日,就生了一个肥头大脸的儿子。魏卯儿知道这娃娃来得有些古怪,意欲抛弃。边氏执意不肯,说:“你要弃了这孩子,我也就寻个死路。我嫁了你三个多月,这就是你的骨血了,为何要撂他?”魏卯儿疼这边氏过甚,不得不依她留下──这娃娃就是魏忠贤了。

  这娃娃起初也上过学念过书,他原名叫魏进忠,忠贤是后来御赐的名字。魏忠贤到了十七岁上,他老子给他娶了个媳妇,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起名魏良卿。他娶的这媳妇姓蓟,也生得有几分颜色。魏忠贤却不十分相爱,反爱在外嫖娼。

  魏卯儿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后庭主雇太多,得了杨梅疮。当时他正在得用的时候,怎容它发了出来?就一阵轻粉顶药顶了回去。如今四十开外的人了,又被边氏淘虚了身子,旧疮发将起来,成了翻花杨梅。医治无效,先将鼻子、阳物蚀去,后来终于渐渐遍身腐烂而亡。

  这边氏本来好淫,往常在被窝之中,一夜也不许丈夫躲懒。自从魏卯儿杨梅疮发,有半年多不曾高兴了,急得要死。想要寻个朋友,又有儿子、媳妇碍眼。亏得向年相与的那个和尚,假说是表兄,常来家中走动,暗地里给她解解馋。如今见丈夫死了,忙忙下葬。刚过了三七,一天黑早,卷了些私房,同那和尚相约逃走,不知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