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70)

  ————————①虞候──本是古代管理山泽的官,宋代用来称侍从和禁卫,元以后不设。这里的“搽粉虞候”,是戏称妓女。

  你道官衙之中,如何叫进妓女来?原来明季天下皆有官妓,名曰“乐户”,名载册籍,子孙相承,代代世袭,再脱不掉的。俗所谓“上铜板册的乌龟”是也。一年交纳的钱粮,谓之“金花银两”,送到大内库中,作为后妃胭粉之费。这是永乐皇帝创下的一个奇政,贻害后世,各官都可以叫妓女去承应酒席,惟不许公然留宿。大约暗暗地私谐鸳侣也没处查账。

  那女子在一旁莺声呖呖,唱连厢儿、边关调侑酒。饮到掌灯酒阑之后,侯捷同那官妓喁(音yóng)喁笑语,大有留连之意。沐知县笑着说:“这妮子还少有丰韵。老世台若不嫌她鄙秽,留下她相伴吧,也抵得陶谷邮亭一夜眠。台意如何?”侯捷笑着说:“这是老世台官署之中,如何使得?”沐知县说:“老世台果有此兴,这倒不妨。”那侯捷也是个酷好此道的,沿途因钦差尊重,不好去嫖。今见他如此说,正投所好,就说:“既承雅爱,敢不从命?”酒也告止。

  沐知县同他到了书房内,床榻早已铺设停当。又坐谈了片刻,笑向侯捷说:“欢娱夜短,一刻千金,弟不奉陪了。”告了安置,自己进去。

  那官妓服事侯捷宽衣睡下,然后也脱尽了衣裤上床睡下。侯捷摸她身上,皮肤甚细,嫩乳酥胸,颇为动人,勃然兴发,就也如此云云一番。事竣之后,共枕而卧。侯捷问她:“我听你是北京声口,如何到了这里来?”那女子先还不敢答应,问之再三,才流泪说:她父亲姓刘,系北京人,是个太学生①。她被表兄所诱,私奔逃出。不幸表兄病殁,被乐户骗来到此。详细告诉,涕泪滂流。侯捷问她:“你今意思如何?”她说:“但求得出火坑,为良人之妇,死亦无憾矣。”侯捷说:“你意果决,我同你一宿姻缘,我当救你。”那女子要下床叩谢,侯捷搂住说:“不消了。”她就在枕旁叩了数十个头,侯捷才拉她睡下。那女子因感他恩情,逞娇献媚。那侯捷兴又复动,又云雨了一番,然后就寝。

  ————————①太学生──“太学”是国家办的学校,始设于汉代。明代不设太学,但是在国子监中读书的学生,称为监生,也称“太学生”。

  这女子的父亲叫做刘文韬,和一个叫汪时珍的,都是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一起住在阜成门外。他二人生同齿,居同里,幼同学,长同游邑庠,交往甚为相善。及汪生男,刘生女,又同日,里人亲友持汤饼交贺两家,对他二人说:“此天授佳儿佳妇也。”他二人亦心愿,遂缔姻好。

  未几,汪时珍夫妇染疫病笃,临终以幼子并家财嘱托刘文韬:“我本客籍,无勋功强近之亲可以相托。我与兄丱(音guàn贯)角相交至于今日,且又系肺腑之亲。藐兹遗孤,惟藉字之。俟其成立相配之后,再以家产付之,吾目瞑矣。谅兄义人,决不负我所托。”言迄而卒。

  殡葬之后,汪时珍家的产业尽数归于刘文韬。他由是持筹握算,数年竟成巨富。乃以女改许贵家子。汪氏子年至十五,尚不使就学。蓬头垢面,露肘决踵,与家童为伍,甚至操畚锸以就饮食,刘文韬终岁不使一见。

  天启五年,诏举监生科。刘文韬希图侥幸,乃就僧舍肄业。僧舍去其家不过半里。一天夜里,邻家郭氏子暴卒,召僧诵经入殓。师徒尽往,嘱文韬守舍。他读书漏深,神思困倦,凭几假寐。忽然听见风声飕飕,自远而来,渐至庵前,排闼直抵中庭,灯昏月暗,檐马①悲鸣,墙篁②摇曳,竦然惊醒。不禁心荡神沮,起而就榻下帷,箕踞枕簟(音diàn电),以候僧归。

  ————————①檐马──也叫“铁马”、“风铃”、“风马儿”。旧时寺庙和大户人家的正房檐下所挂的响器。每组为两块铁片,用带有弹性的薄铁皮或铜皮相连,钉在檐下,数量多少不等,有风吹来,铁片相击,发出叮咚响声。

  ②篁──竹子。

  过了一会儿,听见门外有人叫他的名字,仔细一听,像是故人汪时珍的声音,不觉毛发倒竖,大腿战栗,敛手屏气,不敢出声。不久,好像有人进门来,坐在榻前竹椅上,数落他说:“你七八岁家贫,在我家就学。我解衣推食,从不吝啬。等到你长大了,到县里、府里考试,所有资斧,都是我和你共用。后来补上了诸生,你衣衫、束修不能筹措,都是我给你采办。你当年三十未娶,也是我助你成婚。后各生子女,又缔结姻缘。历年来你不从事生产而丰衣足食,都是哪里来的?你也曾经指天地、对日月、呼鬼神向我起誓说:”我头敢断,心敢剖,肝膈敢刳(音kū枯),你的恩情绝不敢忘。‘言犹在耳,抔土未干。你却负恩忘义,将女儿改许,把我的儿子当奴隶,吞没了我的财产,真是狗彘不如。天地鬼神,森罗昭布,你还想取科第,进爵禄,荣耀乡里!我在夜台十几年,隐恨在心,未尝忘记。今天特地来跟你算这笔账。你今天死定了。“

  刘文韬大惊,从窗中跃出,汪时珍踉跄追到殿上,刘文韬仓惶迷惑,天色黑暗如漆,不得其门,只听得脚步声在后面,追得很急,他一面大叫饶命,一面绕殿而走,汪时珍在后面追逐不休。到了四鼓,刘文韬力竭气尽,僵仆于地。汪时珍倚在大殿的柱子上,犹恨骂不绝。

  众和尚在丧家诵完经,正打算举尸入殓,忽然失其所在,遍觅不得,合家惊讶。和尚们只得辞别归庙,见刘文韬伏在地上呻吟,又一人倚柱挺立,举火一照,原来就是郭氏所失的尸体。众僧大惊,打发小和尚去报丧家和文韬之妻。不久都到,郭氏把尸体抬回去,刘妻用姜汤灌文韬,到五鼓方才苏醒。问他怎么回事情,文韬讲了经过,闻者无不吐舌。抬回家里,张目发狂,数日而卒。刘文韬无子,他妻子也相继病死。由他叔叔作主,把家产尽数归还汪时珍的儿子。

  刘文韬的女儿改许贵婿之后,那贵婿又夭折,所以犹在闺中待字。她有一表兄,时常到她家来,两人日渐亲近。那女子陡然高兴,等不得媒妁,瞒着父亲,竟和表兄暗暗成其夫妇。二人感情深厚,又怕父母得知,就将所有首饰卷作一包,相约而逃。逃到保定府地方,那表兄因房事之后受风寒,得了个夹阴伤寒的病症,而囊中已罄,无力医药,没几天就死了。恰值有一个陕西客人也在店中,见这女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要娶她为妻,情愿出资替她葬夫、开发店账。这女子正无所归,只得从他而去。谁知到了家中,竟然干的是这一行当,即歇后语所说的:半夜回家不点灯──乌归。她身落火炕,少不得倚门献笑,送旧迎新,走了烟花的道路。今天遇见侯捷问她,她才把自己和家里的始末情由细说了一遍。

  侯捷动了一点怜悯心肠,次早对沐知县说了。即刻差人拿了那乌龟来,问他一个拐良为娼之罪,重责三十板,枷号两个月。进来问侯捷:“此女还是老世台带了去?还是弟养在这里以俟驾旋?”侯捷笑着说:“弟哪里要她?祈老世台择一良善无妻者配之,就阴功莫大了。”沐知县衙门中正有一个少年小吏尚无妻小,当即叫了来,吩咐库中取十两银子给他,作为花烛之费。他夫妻二人叩谢了,侯捷同知县欢喜而去。

  侯捷办完了这件好事,皇命在身,即要辞行,沐知县苦苦款留不住。地方寒苦,不能厚赆(音jìn进),以远送且当三杯之意,直送至百里之外而别。

  侯捷朝登紫陌,夜宿红尘,不日来到栈道。见了许多崇山峻岭,峭壁悬崖,苍松怪木,异草奇花,眼界中倒也觉得新奇。

  不日到了成都。这府治设在万山之中的一块平阳地上,沃野千里,真古所谓天府之国也。进城见了蜀王,会同巡抚,传谕各府官员采买马匹。住了两月有余,挑选上好川马一千匹,交与巡抚,遣一员指挥,领百余兵丁,送往京中东厂交割。

  他辞了蜀王,同众官由水路下蘷(音kuí葵)门,过江陵县,至常德府。从常德经水路到镇远①,要在西门上船。这里的船,大的叫“辰船”,可容二十余人,到辰溪而止。小的叫[舟秋]船,仅容三四人,可以经怀化入潕水溯潕阳河直达镇远。但是逆流牵挽,层累而上,计程一千二百里,而且滩多险石,要一个月方能到达。此外辰沅一路不设驿递邮亭,所以乘传之使,大都取道陆路。

  ————————①镇远──今贵州镇远县。明代的镇远是府、州、县治所在地。

  侯捷自常德起旱,先到桃源县,西行二十里即进山。从此以往,高高下下,一路皆山。五里至白马渡,溯流沿山而行。左瞰空江,右挟岩壑。渡江登岭,折下平田。五里过桃川铺渡小溪,折而南过仙径亭,入桃源山。山之阳有桃源洞,又名秦人洞。攀登而上至洞口,石壁峭立,纵广丈余。洞外有瀑布千尺,挂绝壁而下泻潭中,虽大旱不绝。行里许,伏地不复见。又北行三里,与桃溪合流出沅江。潭在洞门外,深不可测。

  辰溪县山溪最为奇胜。自船溪至邑四十里,一望岩石林立,态色之妙,仿佛太湖灵壁。舆马都从石隙中穿行,或高如峭壁,或砌如栏阶,或如马驰虎踞,或如祥鸾奇鬼,或如楼阁,或如烟云,种种骇异。居民皆藏石坞中,短行周遭,时见烟升,从风卷散。至辰溪,城市四围,俱石骨奇支,谓之五城山。楚威王使将军庄硚(音qiáo乔)走黔中,至此因山筑城是也。城南一带,则有石屋巉(音chán馋)空,临江数仞(音rèn认),与疾流奔响,互为吞吐,尤出人耳目之外。

  镇远府在潕阳河畔,河势纡(音yū淤)曲,水由黄平州万山中来。峰峦纵拔,上出重霄。无城郭,依山为卫。隔河有卫城,设立指挥使,实以守兵,诚控蛮之良策也。水路上阻诸葛洞之塞,止可到此,故舟车軿辏(音píng-cóu平凑),货物聚集。下十五里即两路口,乃通黎平①之道也。

  ————————①黎平──今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与湖南、广西接壤。明代的黎平为府治。

  黎郡北连楚壤,南接西粤,中有九股黑苗聚落于古州八万,方二千余里。泉甘土肥,出五金矿。民物丰阜,俗以十一月为岁首。其地家畜肥牯,织五色布,每元旦杀牛焚布以祀天,自古不服中国。

  出镇远西门即油榨关,虽不甚险,实凿开一线之道也。过关,平路十里,至相见坡。三重迭起,高皆千仞,计程有三十里。登首坡则尾见,立中坡前后顾则首尾见,陟(音zhì至)尾坡则首见。行旅者此以手招,彼以口答,响应若咫尺,而不知三十里之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