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65)

  第二天早上,贾文物起来,梳洗穿衣,袖了盟文,坐轿往宦家来。进到园中,童、宦二人早已经到了。宦萼迎着问:“兄的盟文曾作了么?”贾文物说:“予归而来之有余师,焉得无?”在袖中取出递过。宦萼接了,打开叫邬合念,大家同听:维南赡部洲大明国南京应天府居住信官宦萼、贾文物、童自大,谨以乌猪白羊、香花纸烛,致献于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初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之前曰:宦萼说:“这‘信官’两个字下得妥当之极,好想头。”邬合说:“就是‘乌猪白羊’四个字也对得工整。”童自大说:“写上关老爷真好,我见人家结拜都写上他老人家的。”邬合接着又念:某等向系异姓,今结同盟。只愿同年同日生,不愿同年同日死。

  邬合说:“这生死两个字转换转换,多了许多学问。不是贾老爷这样名公,谁能想得到此?”童自大说:“这两句话原是古人不通。如今人家的亲戚弟兄为几个钱还像生死冤家,况结拜的酒肉弟兄?不过图些东西肥嘴。无缘无故,同起什么生死来。这样没道理的胡说,岂不可笑?”宦萼说:“果然,你这话说得有理之极。”向邬合说:“你再念。”邬合接着念:自今设誓之后,某等三人轮流做主。或以酒肉开筵,或向烟花访妓。倘负斯盟,人神共殛。

  童自大伸了伸舌头,说:“既这样说,你把我的名字抠掉吧,我不来了。”宦萼说:“既已讲定,为何又变起卦来了?”童自大说:“贾兄是个送人的棺材座子,他同我闹着玩儿呢。他上头说要轮流做东,我如何来得起?我一个经纪人家,哪里经得这等大费?若是我家奶奶知道了,我这条贱命就送在你们手里了。”贾文物说:“既然如此说,我们两人每人做两回,你只做一回,如何?”童自大摇头说:“也做不来。我前天听见有个人念书,什么‘二十而取一’。依着书上说,你们每位当二十回我当一回吧。”宦萼说:“太无此理。我们两个当十回东扰你一回,如何?”他听了才不做声。邬合说:“二位老爷请听着念完了吧。”接着又念:某等今日富贵相当,故结弟兄之社。他年豪华不敌,定散手足之盟,上告苍穹,愿鉴同志。

  天启×年×月×日谨疏读毕,童自大说:“一篇盟文,我只喜欢这两句。”邬合说:“通篇都是妙的,如何只说这两句好?”童自大说:“他说有钱相聚,无钱散伙,可不妙哉乎也?我因二位哥有钱有势才来拜把子。若是两位兄倒了运,我还同你做甚弟兄?同胞骨肉尚且如此,何况区区酒肉之盟?”宦萼对贾文物说:“人不可不弄个进士做做。贤弟这篇盟文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话,说不出来,却都被你说出来了。真不愧才子二字。贾文物说:”愚弟此文乃鸡鸣而起,孜孜而为之者。虽小套,必有可观者焉。“说话间,众家人已经将各项摆列停当。叫邬合念盟文,他三人焚香歃血毕,然后交拜过,摆上酒来,大家散福痛饮,狂呼哥哥弟弟,真比亲手足还觉亲热。有人为此写了几句称赞他们:臭味相投,同盟共好。弟弟兄兄,酒肴列绕。若问义气有无,这却不能分晓。

  三人饮到更阑,方才分手。宦萼回到房中,侯氏问:“你今天在前边杀猪宰羊的做什么事?”宦萼就将同贾、童结拜的话说了。侯氏说:“我同你夫妻多年,不见你一些亲热。每天歇客店也似的,晚上进来睡一觉,清早就钻了出去,成天在外边不知做些甚事。如今又同外人结拜起什么弟兄来,可不是亲的倒疏,疏的倒亲了?”宦萼说:“我岂不要亲热你?只是见了你怒目金刚似的那一种相貌,一点儿喜容也没有,我的魂都不在身上了。怕还怕不过来呢,怎还敢来同你亲热?”侯氏此时偶然有些高兴,正想他来亲热亲热,就眯缝着两只红眼,龇着嘴,故做嘻嘻地笑着说:“我如今这个喜笑的面庞,难道你还怕么?看你怎么个亲热的法儿?”宦萼已有半酣,见她满面春风,一时胆壮起来,也笑嘻嘻走上前抱住,亲了两个嘴,说:“我的娘,你若天天有这个喜容,我就夜夜同你亲热。我同你到床上亲热去。”把侯氏抱上床来,替她宽农褪裤。二人脱得精光,宦萼腹中文才虽然不济,腰中本钱倒甚富足。二人亲热了多时,方才云收雨散。那侯氏得了这一番乐趣,也与每常大不相同。二人四臂交加,两胸相贴,真个亲亲热热地睡了一夜。此后侯氏图他这种亲热,也就常给他个笑脸,宦萼也就渐渐胆子略壮了些。虽不敢犯她的法度,也不似先前那样畏缩了。

  撂下这边的话头,且说那钟生一天在梅生家会文,作完之后,互相评论了一番,梅生又留钟生小饮了数杯。钟生见日色将暮,就作别归家。

  走到半路,忽然纷纷落下雨来,无处躲避,遥见一个菜园中搭着一个席棚,是种园人午间歇凉的地方,只得急走到底下暂避。不想那雨一阵阵只管大下起来,竟如飘泼一般。顷刻之间,平地水深数寸,旁边一个聚水灌园的小塘竟涨满了。幸得这个棚上豆叶遮满,又搭在一棵大槐树之下,遮住了雨,虽然身上略沾湿了些,还不至十分狼狈。等到天色断黑,雨尚未止。钟生因离家尚远,泥泞难行,且又下个不住,不敢冒雨出行。直到起更之后,雨才止了,黑云中微微有些月光。此时天虽然晴了,却夜深归去不得,心中好生着急。

  忽然隐隐听得有哭泣之声,朦胧的月下四处一望,恍恍惚惚看见水塘边有个人影儿。哭声虽然不高,却甚是悲切,像是有投水之意。钟生悄步走近前去,才看清原来是个妇人。那妇人哭着,不曾注意,听得脚步响,急回头一看,见有人来,忙投入水中。钟生眼疾,见妇人投水,赶上一步,一把拉住衣服,尽力拖了上来。那妇人还往下挣,钟生顾不得嫌疑,也不惜泥污了自己的衣服,拉住她膀子,问:“你是谁家宅眷?有什么冤苦的事,要寻短见?”那妇人挣不脱,只是呜呜地哭。钟生说:“你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不访告诉我,我或者可以救得你,也未可知。你家住在哪里?”那妇人方住了哭,指着不远处一个小门儿说:“那就是我家的后门。”

  此时妇人自头至足,浑身都是泥水。钟生用力扶起她来,说:“你且请回去,万不可如此。”那妇人微亮之下见钟生儒巾儒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又哭着说:“相公,你救我也无益,我反正是不能活的。倒不如趁这塘里有了深水,让我死了吧。”钟生说:“我不看见,也就罢了,可有见而不救之理?且回去有话说了,我若力量可行,定然相救。”那妇人见他苦劝,只得回家,钟生也随在后面。那妇人一身拖泥带水,脚步沉重,地下泥深路滑,她弓鞋小脚,一步一跌。钟生看得心中过意不去,只得上去扶着她走。妇人怕又滑倒,两只手紧紧扳住钟生的肩膀,把个钟生也弄了一身泥水,好不容易方才扶她到了房内。

  你道钟生一个读书人,岂肯夤夜到一个孤身女人室中?一者恐怕她身边无人,她又去寻死,岂不辜负了救她的一片热肠?二者要问她个详细,有可救她处,好设法相援,做个救人救彻之意。到了房中,灯火也没有,月亮又不明,黑漆漆地伸掌不见。那妇人摸了条板凳让钟生坐下,她自己在床沿上坐着。那妇人一身虽然湿透,幸好是七月初头,天气正热。钟生问她投水的缘故,丈夫何往。她重新哭起来,说:“我姓郗,我丈夫姓充,名好古。当日也是好人家子孙,因不成器,成天在外拐骗小官,做那下流的事,把个小小的家业都花费尽了。如今手头没钱,旧日相厚的那些小官都撇开了他,他还不死心。三天前又引了个小伙儿到家中来。”说到这里,害羞不往下说了,却越发哭得悲恸起来,钟生说:“不用伤心,你且说完了,再作商议。”妇人止住了哭,含羞说:“他因没钱给那小伙子,要叫我同那小伙子睡。我也是好人家儿女,怎肯做这样无耻下流的事?我同他大闹了一场,他赌气出去了,三天不归,家中当卖俱无,柴米油盐一样没有。大长的天气,我整整饿了三天,米星儿也没有沾牙。相公请想,我这样苦命,还活着做什么?蝼蚁尚且贪生,我难道就不爱命?我饿得受不得了,才去投水。先要上吊,又下不得手。想着大雨之后,塘水深深的,往下一跳,也就罢了,不想又遇着相公救起我来。我也想来,嫁了这样个不成材的丈夫,他图风流快乐,妻子饿着都不管。我就做些不长进的事,他也怨不得。相好个正经人也还罢了,怎肯把我干净的身子同兔子小厮去睡?”

  妇人的这几句话来得有意,她虽黑影里未见钟生容貌,见他文文雅雅,是个正经人。又有救她的这番好意,且又不顾泥污,竭力扶持,又还说要救她。大凡人猛性一起,想去寻死,死了也就罢了;一旦被人救转,谁不惜命?这郗氏不但想要舍身报他相救之恩,且有个要结交他、图他照顾之意。钟生是个诚实君子,哪里肯认她的话头?就又问她:“你难道没有父母兄弟么?”郗氏说:“要是有父母倒好了。只有个哥哥,嫂子前年死了,也是个孤身。见妹夫不成人,嚷闹过几回之后,见没有好结果,也就不大上门了。如今他在外边做生意,要八月里才回来。”钟生说:“这事也好办,你不必胡思乱想。你一个人,一月有一两银子就够将就盘缠了。我虽然是个贫士,比你总还好些,我明天去替你想办法。”郗氏问:“相公贵姓?我蒙相公这样大恩,怎么报答?”钟生说:“我贱姓钟。救人之难,理所当为,何必讲报答的话?”

  说话之间,外面又大下起来。钟生初意说完了话,安抚了妇人,还要到棚下去。不意雨下得越大了,只得闭目凝神坐着。郗氏见钟生这等好心,心中感激不尽。又想:孤男寡女黑影里共坐一室,可有不动心之理?如果他先动起手来,反不见了自己的情面。我既欲以身相酬,不如先去就他。就走近前来,说:“夜深了,相公不弃,请在床上去睡睡。我在板凳了坐着吧。”钟生说:“你请自便,我坐坐不妨。”郗氏见他推辞,只得仍到床沿上坐下。

  那雨足足下了一夜,他二人也就坐了一夜。钟生对着那妇人,毫不动念。东方亮了,天色方晴,郗氏把钟生一看,好个标致少年,心爱无比,起身向钟生说:“泥深路烂,相公怎么回去?寒家柴也没有一根,茶也没一盅可敬相公。”钟生看那郗氏也大有几分姿色,虽然浑身还是精湿,又是裙布荆钗,却掩不得她的花容月貌。正是:好好好,不必绫罗袄。青衫白练裙,好的只是好。

  钟生回答说:“顾不得泥泞,我赶紧回去设法把盘费给你送来。你可不要又寻短见了。快换换湿衣裳,养息养息。我就来的。”郗氏说:“可怜我就剩下身上这件衫子了,哪里还有得换?”钟生点了点头,叹了一声,拖泥带水而去。到了家中,来不及更换衣裳鞋袜,将钱贵赠他的银子称了三两,又带了一百文钱,把自己的旧衫裤拿了两件,卷紧了笼在袖中,复到郗氏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