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阴骘老儿──骘音zhì,阴骘相当于阴德;老儿相当于佬儿。阴骘老儿,指“伤阴德的人”。
一天,他备了一份厚礼,又封了几两嫖金,亲自到玉仙家来。正好她又不在家。老鸨儿接着,让进房中坐下。铁化说:“我仰慕令爱许久了,来接过几次,都无缘不曾得会。我今天特备些须薄礼,妈妈收了。但是令爱得闲,就着人对我说去,我也不定日子。”老鸨儿知道铁家是个财主,今见他尚未会面就这样大出手,定是个好主儿了,哪知他的深意?就笑吟吟地满口道谢,应允不迭。
过了两天,玉仙家的鸨儿着人来说,她家姑娘今天在家得闲,或是相公到她家去,或是接了来。铁化心中暗喜,就说:“我就差人去接。”忙着人去定河房,吩咐家人到他教门饭馆中定了一桌席。又着人去邀了四五位朋友来,无非是哈回子、马回子、锁回子、伍回子这几个同教。然后叫个伶俐小厮,附耳嘱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行事。他到了河房中,玉仙也来到了,看她那容貌,果然生得还好。因她善于诙谐,酒量也大,所以人人爱他。少刻,请的这几位朋友也来了,大家坐下。众人见了玉仙,都来奉承。也有赞扬她美貌的,也有说慕她大名的。哈回子说:“铁兄同玉仙,可真是一对佳偶。”玉仙微笑着说:“当日《琵琶记》上原有一句:”这回好个风流婿。‘“众人大笑。
铁化见打趣他是回子,心中虽然不高兴,却不好发怒,也笑了一笑。叫拿上酒肴来,入席共饮。铁化说:“我素知玉仙大量,我们今天较一较高下。每人面前放一把自斟壶,自斟自饮,豁拳打关,不许代酒,不许错斟,违者罚三壶。”众人都说:“好。”玉仙自以为量大,也不推辞。大家直吃到二鼓时分,都有八九分的酒意了。众人说:“酒够了,不要耽误你们二人的好事。”铁化也就止住,又叫烹茶来。小厮们送上茶,此时酒后口喝,众人都吃了几杯。铁化说:“夜深了,众位弟兄别回府了,床铺都预备的有,就在这里下榻吧。”
这是铁化要留他们在这里,明早好让大家一笑的意思。众人虽然不知道其中就里,见天色迟了,也就说:“既承厚情,我们遵命。”于是大家道了安置,各自去睡。
铁化同玉仙到了一间房内共寝,少不得要脱得精光做一番生活。看那玉仙,已经醉得动不得了。铁化有心算计她,怎能容她就睡?安心要捉弄她一场,服了春药,翻来覆去,一时也不歇。当婊子的被孤老①接了来,这事儿可是拦阻不得的,只得任他折腾,直到四鼓方住。
————————①孤老──本指妓女的老嫖客,这里泛指嫖客。
既然玉仙有好酒量,怎么众人还没醉,她倒大醉起来?这就是铁化的恶计了。他预先备下了两样酒,他是主人,又定下了行令打关,自斟自饮的规矩,众人喝的是随常的酒,那玉仙喝的是他特意寻下窖了十多年的陈醇,吃着爽口,玉仙所以不觉,但是后劲儿却大。后来又被热茶一冲,那酒力发将上来,就有点儿支撑不住了。上床以后又被他一阵鼓捣,头晕眼花,受不住了。虽忍住了不曾吐,却醉得不知人事。铁化有心,彻夜无眠。到了天明,见她还是昏昏沉沉地没醒。他昨日吩咐那小厮特意做的假粪,这时候拿了出来。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用黄酒糟揉得稀烂,掺上些粘胶泥搓成长条,从竹筒中楔出,严然与大粪无二。他轻轻揭开被子,把假粪放在她屁股底下,又抹了些在她粪门上,然后大叫起来:“不好了,小厮们快来,这丫头把屎拉在被窝儿里了。”
几个家人跑了进来,玉仙也惊醒了。铁化骂她说:“你这个没廉耻的臭娼根,怎么把屎都拉在褥子上?”玉仙吃了一惊,精光着身子,急忙起来一看,果然见有两三截屎撅子在那褥子上。粪门边还觉有些粘嗒嗒的,也疑是自己醉了拉出来的,哪知是那铁化弄的楦头?急得只是哭。那一众朋友们听见了,都跑了过来看,大家鼓掌大笑。铁化恐怕被人看出假来,忙吆喝那小厮:“脏巴巴的,还不拿了出去。”那小厮拿了两截芦柴棒来,将那假粪夹住,故意把鼻子捏得紧紧的拿了出去。铁化吩咐家人:“快叫轿夫送她回去。到了她家,对她老鸨子说:她拉屎污了我的铺盖,饶了不要她赔,把我前天给她的东西都要了回来。”只许玉仙穿了衣服,也不容她梳洗,叫家人拉上了轿子,啼啼哭哭地去了。三四个家人到了她家,把前话说了。那老鸨子见自己女儿出了丑,无言可对,又怕声名张扬出去不好听,只得把原物缴还,一口气儿把玉仙打了个半死。
铁化请的这几个人都是些恶少。玉仙昨天戏言,说了那一句顽话。他们都是回子,一棒打了几个,那时虽然大笑,却都怒在心头。今天有了这件因头,四处一阵轰传。玉仙睡着了会拉屎,这个美名一出,弄得鬼也没得上门。
铁化像这样促狭的事情做得很多,也不能尽述,不过姑举数件,就可见他为人的刻薄了。
铁化家中有数万银子的家私,但也与竹思宽一样,喜的是赌,爱的是嫖。既然与竹思宽臭味相投,自然就道同契合了。
一天,他在屠家赌场上歇了局,大家小饮闲叙。
这屠家赌场的老板叫屠四,原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在西湖嘴子上住,每日在湖中戳鳖卖钱度日。他与一个暗娼昌氏紧邻,昌氏家中只有一个病着的母亲,没人上街买东西,常烦屠四替他走动。昌氏无可酬谢,见他好一条壮汉,就让他去沽酒买肉,二人同饮之后,一起上床,从此叫他常来家中走动。她母亲病体恹恹,日重一日,总不能愈,因此她家中越发离屠四不得,昌氏就对他说:“我孤身一人,吃穿有限,况且你这戳鳖一事也非正经买卖。不如搬来我家同住,现成衣食,不过相帮走动,又没什么费力的生活要你做,你心下如何?”那屠四巴不能够,不但日间有得吃,而且夜间还有人伴宿,喜孜孜满口应允。
他原租的半间房子,退还了原主,只有数样旧家伙,几件破衣服,顷刻间就搬了过来。昌氏取出私蓄,替他制了几件衣帽鞋袜,装束起来,倒也是好体面的一条汉子。他两人也不待父母之命,亦不用媒妁之言,做了一对名色夫妻。日则同食,夜则同衾。或有嫖客到来,屠四日里买买酒菜,夜间听听梆声。若无人到来,他就顶缺。这种人的官衔儿,南京叫做“汤保”,北京呼为“捞毛的”。屠四就充了这行职役。
昌氏的娘卧病年余后死了,火化后葬于湖中。起先昌氏做这半开门的买卖,人家倒也没什么闲话。如今见她娘死了,众孤老得知他是昌氏的假夫,有些无赖的少年就吃起醋来,对屠四说:“古人说:急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是她家的邻舍,既非昌姓亲戚,她又不曾明公正气地嫁你,你怎么公然与她同住?这种无主的美物,你受用得,我们也受用得。你要是肯同我们公用便罢,要不然,我们往县中公举,告你一状,叫你打官司。再不然,你趁早回避了也可。你回去与昌氏商议,三日内没有回信,你试试我们的手段,叫做先打后商量。”
屠四见他们人多势众,回来把这些话跟昌氏说了,想要辞去。昌氏说:“我命中偏生遇着这些小人。当日在城中是这样,搬到这里来,还是这样。”心中舍他不得,就说:“我同你过得好好儿的,你干吗要去?既然众人有闲言碎语,咱们就说是夫妻,暗暗地搬走,就没是非了。”屠四说:“既然你这样说,我都依你。只是我在这里没有存身之处。我有个叔叔在南京开赌场,无儿无女,屡屡带信来叫我去。我因为没有衣服盘缠,不能动身。如今除非投奔他去,不知你可肯离乡远出?”昌氏说:“我母亲殁了,别无一个至亲,眼前你就算是亲人。我此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屠四说:“虽然如此,只是没有路费,奈何?”昌氏说:“这几年来,我也还积了些。”就将历来所挣的银子取出来给他看,大约有一百余两。屠四喜得满脸是笑,说:“两人的盘费,有三四两银子就够了。剩下的留着到那里做本钱,寻个生意做做。”又说:“房子是租的,撂了就可以走。但这些器皿家伙,要是一变卖,那些恶人知道了,拦阻起来,可就走不脱了。”昌氏说:“几件旧东西,能值多少?反正也还差房主两个月房租,留下家俱,锁上门,就算是准了他房钱吧。”
二人算计明白,把所有细软都打了包。傍晚叫了一只船来,搬上了行李,先到北新关。第二天雇了一只满江红,由苏州到丹阳出江,过镇江、金山,直抵南京石城桥泊下。屠四上岸去寻着了他叔叔家,接了昌氏上岸,一同住下。昌氏此时说不得假夫的话,只得认真地拜了叔公、婶婆,接手经营赌场。
这屠四的叔叔开赌场久了,人们给他起了个美号,叫做“人屠户”。他家中来赌钱的着实热闹,日夜不断。这人屠户自幼好嫖,后来开了赌场,银钱来得容易,嫖得更欢。他前妻陶氏因丈夫好嫖,不同他亲厚,她也就嫖了起来。家中凡是来赌的人,她拣那鼻大身强的,无一不嫖过。后来偶然嫖着一个知疼着热、快乐蜜意的朋友,竟撇下了丈夫,与那朋友同生共死去了。人屠户也告过官,只是屡年未获。他因家里无人照料,有嫖熟了的一个姓通的婊子,他费了许多银钱买了回来做老婆。不想一年之后,人屠户得了一个下疳,竟将阳物蚀去。上面还是须眉男子,下面竟无男子之具了。
这通氏才三十多岁,难耐空房,她家夜间有人来赌博,人屠户守定了抽头,旁边有看赌的闲人,通氏就暗暗约到房中。如此多次,人屠户也有些知觉,不过他倒是大雅得很,毫不介意。通氏大发慈心,正要学《西游记》上的寇员外,想斋万僧,数年来尚未及百。突然屠四两口子到来,两家东西屋住着,很是碍眼。熬了数日,顾不得了。一天晚上,悄悄儿地约了一个旧朋友进来,在床上小叙。不想那人进来的时候被昌氏瞥见,这昌氏是一夜也不能离开男人的,从水路来的十多天中,有屠四相伴,也还将就了,到了这里,屠四夜间要去帮叔叔照看赌场,床上竟空虚起来,多年未惯,很是难过。虽然也想学那战国四君去延揽三千食客,一来新到,不知道谁可以做主顾;二来婶婆就在咫尺,不好意思。今天见到了这事,心中暗喜:原来婶婆也与我同类,是个招贤纳士的女英雄。须冲破了,大家才好共同做事。就悄悄儿地到窗下来听,里面正在响动。她回房点了一支蜡烛,轻轻走来,将门一推,随手而开,进去把帐子一掀,通氏同那人见了,吃了一惊,那人下床要跑。昌氏笑嘻嘻地一手拉住,说:“你这么个小胆子,就敢来偷野食吃?你怕的什么?天下可有个女人来捉奸的?”通氏同那人见他如此说,都放了心。昌氏嘻嘻地笑着,仍拿着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