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定了这个主意,一壶茶早已吃完,又要了两壶水,也喝了,灌了个满肚,这才给了四文茶钱回家。
魏如豹送童自大走了以后,心中说:“这个吝啬鬼,从来连水也没有扰过他一杯,今天却也得了他一个包儿。方才我若脸嫩些,再要推辞,他管情就收了回去。昨晚我那娘着了恼,今日做个大大的东请她一请,陪个不是,大约就好了。况且衙中也没事,早些回去吧。
他出了衙门,到一个钱铺子上,取出那包儿打开一看,掂掂约有二钱重,却是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那錾口上还上了些铜青。递与柜上一看,那人笑着说:“我店铺中只换银子不换金子,你拿到首饰铺子去换吧。”魏如豹说:“难道一点儿银气也没有么?你夹开来看看。”那人夹开来又看了一看,说:“只有四成,要换就换,不换请照顾别处去吧。”魏如豹暗暗骂了几声吝啬鬼,这样的银子也拿来送人。没奈何,只好说:“换了吧。”那人一称,只有一钱八分,换了几十文钱。算算买别的不够,就买了三斤牛肉,用了二十四文。打了二斤烧酒,也是二十四文,拎了回来。
刚到家门口,他妻子师氏正在门内看着街上两条大狮子狗打架,正看得有趣,见他回来,怒气冲冲地问:“你替谁买的酒肉?”魏如豹正低着头走,猛听得这一声,吓了一跳,几乎把酒瓶掉在地下。定了一定神,陪着笑,挣了一会儿,挣出几句话来说:“我见娘这几天熬淡得慌,心里急得了不得。今天造化,弄得了几分银子,买二斤肉、打一斤酒来孝敬你。”那妇人咽了一口唾沫,登时一个恶鬼脸变做笑嘻嘻的脸庞儿,说:“好,好,我正想些牛肉炖丝瓜吃呢。刚才过去一挑菜担子,你去叫了回来,问问可有丝瓜。”魏如豹忙吆喝那卖菜的回来。那卖菜的来到门口歇下,问:“买什么?”魏如豹说:“要丝瓜。”那人说:“我卖的是肥韭菜,没有丝瓜。”魏如豹说:“我不要韭菜。”那人挑上担子,口中嘟囔着说:“韭菜是兴阳的,倒不吃;丝瓜那东西是眠阳的,倒要。”那妇人听见这话,忙说:“你怎这样死相?既然没有丝瓜,韭菜炒肉还不好么?快多买些。”魏如豹又叫回来,买了几斤。进门来,见哥哥还跪着呢。李氏见小叔买了肉、韭菜和酒,满心欢喜,向魏如虎说:“饶了你吧,快帮二叔切肉择菜去。”
魏如虎将净桶轻轻放下,腰弯背折地挣扎着去相帮。到厨下炒了,盛了一大盘,一小盘。大盘中肉多韭菜少,送给嫂嫂同妻子享用。魏如虎帮着盛饭筛酒,伺候她妯娌二人吃了。然后将那小盘子端过来,他兄弟二人吃。这盘中肉少韭菜多。那魏如虎只翻着肉吃,魏如豹却单吃韭菜。他妯娌二人看着,那李氏就问婶子:“二叔怎么不吃肉?单拣韭菜吃,是甚缘故?”师氏低声说:“刚才卖韭菜的说,韭菜兴阳,故此他尽着吃呢。”李氏听说,钉钉地望着魏如虎,还在那里寻肉吃。心里急得忍不住了,就骂:“你害了馋痨了,你把韭菜也吃些才是呢。”那魏如虎正在找肉吃,吓得把手中的筷子掉在桌上,回头望了望,不知是甚缘故,忙拾起筷子夹起韭菜来一连吃上几大口。李氏笑着说:“这才是哩。”妯娌二人彼此心照,笑了一场。
姑妄言第五回
抛妻偷情,祁辛狡计施淫失家业别妾读书,何幸懵懂憨厚得妻房仙桃自从卖给钱贵之后,改名代目,凡是来人,都叫她预报好歹。钱贵在盛名之下,阅人虽多,并无一个知心中意的人,只不过与他们淡然相处而已。她又自负有才华,不肯与白丁相对。遇着那稍通文墨,面目可观的,虽然是贫穷之士,也还可以博她一笑;若是那形容丑陋,气质粗俗的,虽然是缙绅公子,富老巨商,尽管她无可奈何,不得不违心迎奉,然而那种万不得已的光景,未免露于辞色之间。这些大老倌都是好顶花盆爱戴高帽的人,见她如此,往往含怒而去。她父母虽然怀恨,因是亲生女儿,又自幼娇惜惯了,舍不得难为她,她也就更加任性到底了。
众人之中,是俗人的,都笑话她;是情人的都怜惜她。那俗人笑她,说她门户中人,原是倚门献笑,图几个银钱,何况瞎了双眼,还要拣什么儿郎?聪俊富贵的倒不陪奉,反喜那饿鬼穷酸,有什么好处?那情人惜她呢,说她立志如此,也是妓女中有气概的。有这一段好心,将来定有一个好结果。
这两种话传到钱贵耳中,她只执定主见,毫不动移。但她父母虽然疼女,未免爱钱。那钱为命是一生全在银钱上做工夫的人,他当日靠着郝氏,满心想挣一个乌龟中的大财主。不想郝氏自从遇见了竹思宽,主顾们一个也不来上门了。他也甚为惊异,觉得郝氏也还不算很老,怎么就被人弃掷如此?一天,他抱着郝氏,竟哭起来。郝氏惊问其故,他说:“我仗着你的姿色,认为是个钱库,满心想做个财主,谁知如今你还没老,就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这财主是无望的了,叫我怎不伤心?”说完,竟放声嚎啕大哭起来。郝氏由不得好笑,安慰他说:“你也不必伤心,我虽然老了,如今女儿已经长大成人。有她接了衣钵,将来这个财主,不怕不是你做。你但放心。”他听见这话,方才住了哭。他每天在观音大士神案前焚香叩祷,保佑女儿招财进宝,以遂初愿。不想这不顺亲心的女儿,如今立志如此,大大辜负了他的生平所望。门户人家,除了她母女二人,别无挣钱之路,这个财主只好眼看着别人去做,自己是无份的了。心里堵着一口重气,染成了疯癫。一天,走到朝天宫山后,竟跳在一个臭泥坑内淹死了。他一个龟奴,郝氏原也不是拿他当丈夫的,不过名义而已矣。买了一个火皮匣子①装上,雇土工抬出城外,一把火烧了,弃之水滨。
————————①火皮匣子──薄皮棺材。
钱贵遇不见一个可心的客人,终日眉头不展,毫无笑容。一天,她母亲郝氏到她房中坐下,问:“我儿在屋里坐着,做些什么呢?”钱贵说:“春色恼人,想睡又睡不着,又没事情可以消遣,焚一炉香,沏一壶茶,打发光阴而已。”郝氏满脸堆下笑来说:“我儿好有清兴!我看你生得如此容貌,又有这些才调,也算老娘有福气,方才得到你这样的女儿。我儿,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是个聪明识字的人,决不会拗着做娘的道理吧?”钱贵说:“母亲有话,但请教训。”郝氏说:“儿啊,咱们门户人家,盼望的就是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别人家没有呢,还要千方百计地去觅来挣钱,何况你是我亲生,难道反而不着己?当初你十来岁的时候,人见你生得秀美,都说我家将来必定兴旺。后来你虽然不幸坏了双目,如今看你的容颜,在姊妹行中也还没有第二个。做娘的在你身上,想图一个小小富足,也省得我老景凄凉。你想啊,如今肯在门户人家使几个钱的人,定是王孙公子、阔老富翁。你如今只拣什么才貌,常常把好主儿都得罪了,倒亲近这些穷酸秀士。何况从古以来,凡是有才貌的人,没一个不是一贫彻骨的,就如女子中红颜薄命是一个道理。古来这些有名的美人,有几个嫁得才貌双全的丈夫?你既然有此娇容,已经是薄命的了;还想接标致的才郎,如何能够?你执意如此,叫我做娘的如何过活?你只管如此任性,恐怕后来遇着作恶的公子,还要弄出祸来呢。”说着,故作凄惨,堕下泪来,接着说:“你爹爹因为你执性,气成疯癫病死了,如今只有我在。你再要执拗,我也不能活了。你可替做娘的想一想。”钱贵说:“娘的话自然有理。但我生在娘家,今天不得已做这等下贱的勾当,已经是出于无奈。何况老天既然生我如此才貌,我岂能不自己珍惜?我虽然在风尘之中,也想要一个出头的日子,怎能终身落在火坑中,如此结局?今天我拣择这些才貌儿郎,也不过想要从中选一个终身的夫婿,并非图买笑追欢、风花雪月的行乐。那些膏粱纨绔,俗气冲人,儿面对他们,每每欲呕,岂能图他几个臭铜钱,舍身屈意去奉承他?我是娘的亲生女儿,娘怎就不体爱孩儿呢?”郝氏说:“我看待你有如心头肉,岂有不疼爱你的道理?但是你既然生在我这样人家,说不得这些执拗的话了。我如今并不叫你弃却才貌情郎,只留富贵蠢物。但要你彼此兼收,方才不会两头落空。你说要觅一个终身之配,你是我亲生女儿,我岂不愿意你得一个佳婿?但你年纪还小,不用着急。正像我方才所说,才子配佳人,千古无多,一时间如何能够如愿?不过等待机缘而已。儿啊,你可曾看过《占花魁》上劝嫁的故事么?”钱贵说:“儿自幼眼盲,未曾见过。”郝氏说:“趁今天家中无客,烹一壶好茶来,我对你慢慢细讲。”
郝氏叫了个锅边秀的丫头名唤财香的,沏了一壶好茶,代目斟上,母女二人同吃了两杯。郝氏就开口讲开了“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我儿,当初宋朝有一个宦家女子,只因避金人之难,被人拐去临安,卖入烟花,改名王美。她生得就如你一般,姿容绝世,才艺惊人,故此都称她做‘花魁娘子’。她起初也不肯接客,定要从良。她娘央了个结拜的妹子劝她说:”你既然落在门户人家,可是轻易跳得出去的?你说要去从良,固然是好事。若从良不着,不若不从。你不如今日顺了娘的意思,那做娘的自然爱惜你。以你的才貌,自然能够倾动一时。且受用几年,积攒些私房,等遇着可意的郎君,那时再嫁未迟。你若十分执拗,你娘恼恨起来,或凌辱几场,或转卖别家,既难跳出,仍要听从,岂不反而低了声价?‘后来劝醒了她,竟自从了。数年中声名驰誉,攒了有几千两银子。后来选中了一个知心识意的秦小官,做了一对恩恩爱爱的好夫妻,终身也有了结果。这是古人的事迹。我儿,你想一想,若这样效法做来,岂不两妙?儿啊,只愿你学她,就是我做娘的福了。再过三五年,替我挣下些钱钞,那时候任凭你选一个情郎自嫁,可不是好?你若有了好处,我也还要从良呢。你多大年纪,就想遇着同心合意的情郎?我在这风月场中经历了多少年,才遇着个知心人儿。儿啊,这种事情,谈何容易呀?“
钱贵沉吟了一会儿,见她娘说得合情合理,就说:“母亲教导,儿敢不依?但只是后来倘若选着才郎,我是定要嫁去的呢。”郝氏说:“乖儿,你既然听我劝,我哪有不依从你的?从良虽然是好事,但也要你自己拿得稳、认得真才妙。若一时错误,后悔更难,可不是轻易的事。”钱贵说:“母亲但请放心,孩儿自有主见。但母亲到了那时不可失信。”那虔婆见女儿依从了她,叫了几千声乖儿,许了几百个肯字,欢天喜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