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南雄府──今广东南雄县。按南雄地方五代的时候曾经置为雄州,到宋代因为河北也有个雄州,就在广东的雄州前面加一南字,称为南雄州,从此一直到1912年,才撤州改县,历史上没有南雄府。这里是原作者的笔误。
②太仆寺丞──是管理舆马和畜牧的官署,正副主管官员称为正卿、少卿。太仆寺丞是正卿、少卿的属官。
一天,侯太常到宦实家来,二人对坐闲谈。也是姻缘凑巧,宦萼那年都已经八九岁了,还由一个将近三十来岁的仆妇背着他,正出来顽耍。他手中拿着个拨郎鼓儿,还有几个丫头跟着,有拿着银盘子堆着果子吃食的,有拿着鬼脸儿、竹马等玩具的,还有一个拿着汗巾,贴身跟着,不住地替他揩口水鼻涕。侯太常一见,笑着对宦实说:“弟看这位年侄,生得着实敦厚有福,后来大有造化,决不在老年台之下。弟倒有个小女,但恨衙门冷淡,官闲俸薄,不敢攀结,当面失此佳婿,深为可惜。”古人说:知子者莫若父。那宦实岂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蠢虫?但因为是独子,不得不疼。况家中富贵二字已经到了极处,只要他大了播得出种子来,宗嗣不绝,也就罢了。心中也正虑着,将来显要人家谁肯把女儿配他?门户低微的,又不屑同他结亲,正常常为此事踌躇。如今听见侯太常这话,心中甚喜。忙说:“老年台尊见差了。弟与老年台何等年谊,多年契厚,何出此言?弟虽知府上有一位闺秀,但恐老年台将来要回贵省,老年嫂不舍令爱远留在此。二者因豚儿顽钝,不足袒府上东床之腹①。虽有此心,但不敢启齿。倘蒙老年台俯结丝萝,”说到这里,深深一躬:“愚夫妇感佩不尽。”侯太常忙还礼说:“既然老年台不弃,替女儿结此终身大事,那是妙极的了。”二人当即一言而定。宦实犹恐过后有变,就择了吉期,烦相厚的当道做媒,到期拜谢。又择日请酒,纳采下聘,礼币甚丰,定下了才放了心。宦实满心以为儿子攀了这样一门好媳妇,哪里知道是亲家翁使的一肚子猴儿?
————————①不足袒府上东床之腹──成语东床袒腹(本作东床坦腹)指的是好女婿。《晋书?王羲之传》中说:太尉郗鉴叫门生到王导家里去选女婿,王导让他到东厢房去相看众子弟。此人回去向太尉汇报说:王家的子弟都不错,听说有人来择婿,一个个都装出一副规矩样子来,独有一个坐在东边位置上的人,照旧敞着怀在那里吃东西,好像不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似的。太尉说:“这个人可能就是我的好女婿!”一打听,这个人就是王羲之,就把女儿嫁给他。从此“东床袒腹”就成了好女婿的代称。“不足袒府上东床之腹”,意思就是“不足以成为府上的女婿”。
宦萼长到了十三四岁,方才延师教读。那先生姓游名系字混公,是在宦家一个显要朋友处谋了荐书来的。宦实一来看情面,二来他原不望子成名,不过说我这样大户人家,且又是科甲门第,岂有不请先生教儿子读书之理?无非图一个念书的名色而已,所以并不计较好歹,就留下他教子。
那游混公是个捐纳的秀才,要论他的才学,科考的时候,一二三等是万万不可能的,四五六等倒是考得起的①。自从他到了馆中,见宦萼是大佬的公子,又是娇纵惯了的。他虽然名叫“生员”,其实是畜生之生,圆活之圆,全没有丝毫品行。他对这位高徒只知道一味奉承,不敢稍加拘管。那宦萼在馆中每天只坐得一两个时辰。这一两个时辰之内,无非是吃果子、打瞌睡而已,读书不过是借它名义。一句“人之初”三个字,教了上千遍,他还是不会。更有妙处,起先教着,他还跟着念。后来他听厌烦了,任你怎么教,他并不做声,惟点头而已。游混公也没法了,又不敢呵叱他,凭他读也罢,不读也罢。那宦实又是个溺爱儿子的人,以为儿子是现成的恩荫,现成的纱帽,何必苦苦去读书?他纵然一字不识,仗我的财势,将来不愁不富贵,所以总不稽查。
那游混公也有个主意:“他父母既不严紧,我又何苦与他为难?每年只要束修不少,每日只要酒食充肠,就可以了。况且我这个秀才,不过是名义而已。这几年来连年替人做干证、走衙门、拿轿马、折酒饭①,早把书本丢得远远的了。倘若忙忙地把《三字经》教完了,等教到《四书》,颇有些字眼儿难认,一时教不出来,公子倒也混过去了。若被旁人听见,传到东家耳中,我这肥馆可就有几分不妥了。况且如今做先生的有五条秘诀,缺一不可,何不遵而行之?”
————————①拿轿马、折酒饭──都是当时办事送礼的陋规。“拿轿马”指拿车马费:“折酒饭”指不请人上饭馆,而折成现金给人家。
什么叫作做先生的五条秘诀?原来是一首五行宝塔诗:松揸蓬不要通篾片东翁小心待馆童分开来解释,意思是:松──当先生的,何苦去紧学生?倘若得罪了学生,他对父母说先生厉害。父母心疼儿子,恐怕拘管坏了他,把两个山字摞将起来,这馆就像喇嘛的帽子——黄到顶了。非但无益,反而害之。所以这“松”字是第一件要遵从的。
揸蓬──这两个字妙绝,意思是衣服要穿得漂亮讲究。如今的人,不要说做先生要穿得体体面面,以起东家之敬,就是旁人看见这样体面的先生,可是混学钱骗饭吃的人?因此一定要穿得揸揸蓬蓬,馆才坐得稳。就不是做先生,如今的人眼皮子很浅,势利太重,见穿得略褴褛些,虽至亲好友,他向着你也只作半个揖。穿得华丽起来,人见了就一躬到地,畏而敬之。况且要把持衙门,必得盛服。不但官府肯听我说话,人见我体面,来寻找的也就更多。这一副齐整的行头,是万万少不得的。记得唐朝有一个人,不知叫甚名字,曾写有一首打油诗:而今不用好文章,只要胡须及胖长。
更有一般堪羡处,衣裳浆得硬帮帮。
唐朝当年就已经如此,又何况今日乎?
不要通──这个意思是说:先生太通了,遇着愚鲁的学生,难以为情。况且人太通了,满腹珠玑,岂肯做无耻的勾当,去骗馆谷蔑东翁?馆就有些不妥了。要美馆把稳,所以说不要通。这三个字对游混公来说,也是合拍之极,根本不用学。他做先生,就好像秃子做和尚一般,简直就是天生成的。
篾片东翁──这四个字,油混公更其在行。不要说叫他奉承了,就是叫他吮痈舔痔,他的舌头比别人伸得还长些。就是叫他尝粪,也可以比得上勾践的①。
————————①历史故事:越王勾践兵败被囚在吴国,为了取得吴王的信任,在吴王生病的时候,亲自尝吴王的粪,以判断吴王的病是轻是重。吴王果然信任他,对他放松了警惕,把他放回越国。后来越王卧薪尝胆,休养生息,起兵灭了吴国。
小心待馆童──这有何难?岂但馆童而已哉?连阖府的大叔,凡长我者兄事之,倍于我者父事之,何愁不得其欢心哉?
他有了这几条秘诀,熟习于胸,所以宦实、宦萼和阖家大小,没一个不欢喜他。数年之中,居然毫无闲言。他教了宦萼整整三年,一本《三字经》方才读完,完了从新又理,理了重复又念。又读了二年多,尚且不能记全。宦萼自己以为《三字经》已经读过数遍,天下才子恐怕再也没人赛过我的了,因此再也不去念别的书。那游混公也不敢劝他再念别的书。
因因循循,不觉宦萼年已二十。虽然长成一条肥壮大汉,还是浑然天理,一毫人事不知。他丈人侯太常因年纪老了,无意功名,告了病要回故乡。女儿也二十岁了,忙着催宦家迎娶。宦实见儿子行动坐卧呆呆傻傻的,连穿衣吃饭都还要别人伺候,如何娶得媳妇?心里甚是着急。没奈何,与夫人艾氏商议,只得叫自幼带宦萼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寡妇仆妇,名叫司富的,吩咐她夜间教宦萼成亲的妙技。那司富一者不敢违主母之命,二者教会了小主人,后来也好有个依傍,与其做这不关痛痒的干奶妈,不如做个沾皮贴肉的实师傅。到晚间同他上床,尽心传授心诀。天下事都要学而知之,惟独此事则是生而知之,再没有个学而不能的。这宦萼人虽愚蠢,亏得司富循循善诱,尽心训导,每夜都要教他两三次,没几天,宦萼竟豁然贯通,不但学会而已,而且既在行也熟习了。司富回覆了主母,宦实才放心替他娶了媳妇来家。
宦萼自从娶亲之后,馆中十天半月方才偶尔一到,到了坐下,不过混上半天就离去。又过了年余,宦实升了北京工部尚书,就将先生辞了,带他夫妻同往京中,住了几年。宦实见儿子年将三十,想已老成,又见他比当日伶俐了好些,况因家资渐渐重了,就打发儿子、媳妇回家照看。
宦萼不久回到南京家中。他因跟着父亲在京都官场中混了几年,今非昔比,竟是心地如剑如枪,行径似鬼似蜮。学问虽不曾长进分毫,只是眼眶越发大了,体统越发尊了,势利越发重了,身躯越发胖了。虽然也学了些文绉绉半通不通的话语,面目却生得甚是可笑。有一调《西江月》,就是专门形容宦萼的:团团一个肥脸,卷卷几撮黄须。
眉粗鼻大体如猪,双眼微微近觑。
腹内空空无物,言谈字字粗疏。
不知何物是诗书,使势横行到处。
他的妻子侯氏,自幼娇养,恶性成习,有河东狮之风,具鸠盘荼①之貌。宦萼这人是天不怕地不怕,连父母也不畏的,但是见了侯氏,不由得心中就畏惧几分。他也常想,她一个瘦弱的妇人,我这样一条壮汉,打也打得过她,骂也骂得过她,怕的是什么?想到了此处,胆子就壮了起来,走进房去想试试。不料一见了面,侯氏把眼睛朝他一看,他浑身就打一个寒噤,心里通通地狂跳起来,不知不觉四肢都软了。问一句话,那嗓子不知被什么堵住,连应都应不出来。再三追问他要说什么,他连脖子都挣红了,才答应得出两个字:“我不……不……”试了几次,都是如此,知道这个硬汉做不成,还不如躲避着些为妙。幸喜腰下有争气的好本钱,夜里还可以博她一个欢心,白天轻易不敢入内,只在外厢起坐。
————————①鸠盘荼──佛经故事中一个专门吸人精气的恶鬼,又译为瓮形鬼或冬瓜鬼,戏曲小说中常用来比喻丑陋的妇人。
宦萼在家终日无事,饮酒食肉之暇,或欺凌里巷,或唬吓善良,或嬉戏梨园,或冶游妓馆。至于亲戚朋友,长亲父执,一概不相往来。只有一个篾片,姓邬名合,世代以帮闲为事,传到了他这里,越觉精妙。那谄笑胁肩,撮臀捧屁的身段,是他衣钵,自不必说。更有一种能识人意的聪明,凑趣奉承的话语,为他人所无,人所难及。也有一首《西江月》,是专门称赞他的:撮屁捧臀篾片,伸头缩颈如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