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63)

  李太听了大喜,大笑说:“讲得好,讲得好。你今天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干生又笑着说:“这一讲还不足为奇,我还会倒过来讲呢。”李太愈加高兴,说:“我虽然这样大年纪,从没有听见过倒讲书的。烦你再讲讲我听。”干生笑着说:“你姓李的穿上几件猴儿皮,再有几个钱,除了皇帝,倒过来就算你大了。”他听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说:“好先生,好先生,这才是个真才子,讲得有理得很。”因四顾家人,问:“我果然这样大么?先生讲得可是?”众人说:“先生讲得是得很。”他笑着向干生说:“我又没有读过书,怎么知道《百家姓》上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两句?那是我当年跟着主帅,外头报流贼犯边。主帅差了个周守备、吴千总去征剿。他们去了好些日子,总不见回报。那一夜主帅做了一个梦,梦见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树,第二天叫人圆梦。他衙门里有个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邹,说是:”这个梦有些不祥,多管应在周守备、吴千总两个身上。‘主帅问他怎么见得。邹相公说:“天机不可预泄,等应过了再讲。’又过了两天,探马来报,说周守备、吴千总都被流贼杀了。主帅问邹相公前天的梦怎么应在他二人身上?邹相公说,总是读的书多了就无所不知,《百家姓》上说:”灶前生李,周吴阵亡‘,故此就先知道了。我听了记在心里,今天考考你,谁知你比他讲得更通,真是名公。“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都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干生知他是个不知礼的人,也不与他较量。

  过了几天,这些学生中那三四个小的还知道惧怕。但他那父母又溺爱得很,一会儿叫人来说:“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坏了,放他去走走。”干生见东家来说,只得依。去了一会儿又来,坐不上半个时辰,又来说:“恐怕孩子饿了,叫他进去吃些点心。”一天到晚,如走马灯一般,不住地来来去去。这几个大些的学生,更是顽劣。内中一个居长的名叫李芬,是李三子的儿子,顽劣更甚,又刁钻心坏,内中也独有他挨打的次数最多。他父母叫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学生,先生要打一齐打,怎么偏心单打他的儿子?干生听了,一肚气恼说不出来,打得更狠。

  这几个学生,一天到晚书背不得,字写不来还在次之。只要干生低头看书,那大的中间就不见了两个。叫人去寻了来,每人打了几下。还不曾打完,另外两个又不见了。等到拿了来,才打着,回过头来,先那两个眼泪还不曾干,又不知去向了。拿来正要罚跪,他就谎说要出大恭。干生以为实话,况且没有让他撒在裤子中的理,只得放去,他早不知跑到何处玩儿去了。干生每天为这几个孩子气也生不过来。

  李家那供给的饮食更为可笑。他山西边外的人不吃粳米,却叫人到山东去买回小米荞面来。每顿饭都是这两样和在一处,倒上许多的醋,或切上许多腌菜,还搁上了一大把秦椒。既不像粥,又不像浆糊,又酸又咸又辣,进不得嘴。间或漆黑的麦面打那一寸厚的锅盔,挺帮铁硬,嚼也嚼不动。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从不知吃茶。干生如何吃得惯?要钟茶千难万难。那锅盔又不容易吞下去,饿得没奈何了,只得伸着脖子干咽。教书先生,又不好在饮食上讲论,只得捏着鼻子拿来充饥。

  天气渐渐炎热,隔壁马房中那马粪臭得要死。那红头大金绿苍蝇满屋都是,在头上脸上混撞。先也甚是难过,久而久之,如入鲍鱼之肆,也就不觉得十分呛鼻,倒也耐过了。但只是每顿送一大碗翻滚热的荞面汤来,天气又热,如何进嘴?放在桌上晾了一会儿,想等凉些好吃。那大金苍蝇就扑上去好几个,在碗内烫得稀烂,飘得满碗全是蛆,忍不住恶心,只得倒了去喂狗。再要添又没有了,只得忍饿,深悔当日不该轻诺。

  有一天下大雨,满屋皆漏,如筛子一般往下淌水。那些学生恐怕湿了衣服,也不等先生吩咐,如同躲大兵的一般,轰地一声跑了个干净,把书本横三竖四地撂得满桌都是。干生恐怕滴湿了,倒替他们一本一本地去收。雨略止了,外面虽然小下,学房里倒还大下。四处滴水,竟无一处可以容身坐得。

  干生叫人对李二财说要回去躲雨,叫个人打伞送他回家去。李二财吩咐一个官轿夫拿伞相送。干生走到途中,见蒙蒙细雨犹然未止,信口念了一句:“蒙蒙细雨润如酥。”那轿夫忽然说:“相公好诗,我续一句吧?”干生惊异问:“你一个抬轿子的人,如何会作诗?”他笑着说:“我难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抬轿子的么?不瞒相公说,我当日也教过书。只因东家相待十分刻薄,就赌了一口气,心想:人生天地间,何事不可为?为什么要受这个罪?身为无罪之囚,妻守有夫之寡。况古人说:宁为轿夫长,莫做一先生。我是因此才到都督府营谋捐纳了一名轿夫头儿的。”干生笑说:“既是你能续,你续一句看。”他朗声吟诵:“夫师持伞送师夫。”干生讶问:“你这句令我不明,何谓夫师?又何谓师夫?只有人称师傅的,从未见师夫这两个奇字眼。”他笑着答:“夫师者,我今天是轿夫,昔日曾当过老师,故称夫师。师夫者,相公不要见罪:岂知今日之师,异日不为轿夫耶?师也轿夫也,轿夫也师也,其间不能以尺寸计也。不是我斗胆说,我与相公还算同寅呢。”干生也笑着说:“你当日虽然教过书,但今天既为轿夫,我是他家西宾,就大不同了。我与你:堂前坐立分高下。”他也大笑:“据我看来,相公虽在自誉,吾语汝弗如也:若论工银君尚输。”干生问:“这话又怎么讲?”他笑着说:“我一年十二两银子,还有三担六斗米。相公你只得十二两工银,尚还无粟与尔之邻里乡党,岂不输我一筹?”说话之间,干生已经到家。他说:“相公,大家说说玩儿话,千万不要介怀。”拿着伞去了。干生想想他说的话,倒也笑了好一会儿。

  过了两天,天大晴了,干生只得又到馆中。每天仍同这几个顽童淘气,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心说:“这几个也不是学生,竟是一群野牛。我也不是他家请来的先生,是他家雇来做牧童的。”

  干生在他家坐了半年馆,李太同几个儿子连学房门也不曾进过,并不知道陪先生坐一坐。惟有滑稽曾读过书,还知道些人情道理,常到馆中陪先生坐谈,讲讲闲话,倒也还相投。干生偶然一比,有所感触,向众学生说:“你爷爷虽是行伍出身,在官场中也混久了。别的不知道也罢了,难道连‘天地君亲师’五个字都不知道么?我是你家的先生,就是师了。你爷爷待我,一点儿礼貌也不知,成何道理?”

  学生们回去吃饭的时候,那李芬就把先生的话向他爷爷说了。李太笑着说:“这个书呆子好不知事。他不见多少的官儿在我跟前磕头礼拜的,我还不理呢。那些卫所的指挥千百户在我面前,不要讲坐,连站的地方还没有。他一个精穷的秀才,我待他坐着就算我敬重斯文得很了,他还想争什么?不说他秀才们不知官体,反说我不知礼貌。况他教的是我孙子,就同我儿子是一辈的了,叫我如何敬他?你就把我这话教导教导他。”

  李芬回到书馆,又把这话说了。干生大笑:“蠢牛蠢牛。幸喜我教的是他孙子,若是教他的曾孙,竟把我当他的孙子相待了。”

  干生一心要辞了回去,又因广教官嘱托,谆谆劝他了此一年之局,彼此存个体面。只得耐住,因长叹一声:“大丈夫不能奋飞,糊口青毡①,受此小人下贱。我见有人尚千方百计钻刺为西席者,是何心耶?”因信笔题了一调《青衫湿》的词:————————①青毡──本指读书人家里的旧物,这里指学馆。

  青毡第一低微事,腆面向人夸。拘囚无罪,奴颜婢膝,依傍东家。措身无地,蒙羞忍耻,乞食争差。斯文扫地,逢人羞道,心愧无涯。

  才写完,那广教官偶来相探。干生忙接着进来,让他坐下。他一眼看见桌上那词,取过一看,笑说:“年兄此言必有所谓。”干生细将馆中这些妙处并李太所说的话,低低相告。那广教官不禁大笑:“是我屈了年兄了,也不想一至于此。”又说:“我之大贤与人,何所不容?况宰相肚里好撑船,年兄且耐这几个月吧。”干生笑说:“那船直撑了来还可容得,他竟横撑了来,叫门生如何能容?”说罢,二人大笑。又闲谈了一会儿,干生要了七八回茶,只见答应,并不见到。广教官说:“不消了。”就立起作别,干生送他出去。

  那李芬见那张词放在桌上,悄悄儿偷了,藏在身边。干生进来,见那张词不见了。因没要紧,也不寻觅。到午间放吃饭,这李芬到他爷爷处来。这天李太的一头大肥骡子病死了,他叫人开剥煮熟,切做大脔,同着几个儿子在那里痛吃。正吃得大饱,忽李芬走到跟前,将那首词拿出来,说:“这是先生写了骂爷爷的,方才同那个教官看了大笑。又低低地向那教官骂了爷爷好些话,我也记不得那许多。”李太大怒:“他为什么好好地要骂我?”叫儿子们:“你们大家看看,看骂的是什么话?”

  原来他这几个乃郎都不愿儿子读书,因是老子的主意,不敢违拗。又见先生常打他们的儿子,心疼得说不出来。那几个妇人又护短,常叽叽咕咕地在丈夫面前说:“一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大了,凭他们玩玩儿吧。好好的叫他们念什么书?受这样的罪。时常打得吱哇喊叫的,你们也忍心么?我见你们没有念过书,一般也过日子穿衣吃饭的。”他们听了老婆的话,巴不得撵了先生去,让他们的儿子好快活。

  他四个人本不认得字,见老子叫看,假意接过来,看了一会儿。那李二财认得一个奴字,指着说:“这不是个奴才的奴字么?他骂爷是奴才呢。好骂好骂。”又说:“我前天在学房门口过,也不知他骂哪一个孩子,什么‘狗日心,日日心,又日心①’。做先生的人这样的话都骂得出来。又咒孩子们‘短命死矣,真野贼奴’,骂得这么刻毒。我气得了不得,要告诉爷,恐怕爷嗔,说请个先生教孙子,我们护短挤撮他。今天连爷都骂起来了。”李四禄瞎指着一句说:“骂爷奴才值什么?这一句才骂得狠呢。我也不敢说。”李五寿又指着一句说:“你说那一句狠,我看还轻,这一句才厉害呢。”李三子说:“你们不通文理,都是混说。我看这纸上东一道西一道画的,那一句不狠?一大些黑字,都是人骂不出来的话,他都骂出来了。不要说是爷,叫我也受不得这些恶话,就教出个状元来也有限。这样的坏人不撵掉他,还留他做什么?被他轰扬出去,爷倒罢了,叫我们拿什么脸面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