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76)

  南京人旧俗,五月初五日是大毒日,忌男女行房。这水氏和杨大,却是什么也不忌。有一天正是端阳佳节,水氏替一家产妇收了生,扰了那人家的几杯雄黄酒,也有半酣了,又得了三星谢仪,就买了一只烧鸭,打几斤好酒,又买了些粽子,到杨大家来。一则过节,二则找杨大消消酒兴。走到内中,悄无人声。原来杨大的老婆有病,她娘家接了去了。杨大同伙计们烧酒吃了一饱,醉了回来,正在屋里春凳上睡觉。水氏上前将他摇醒。杨大见了这些东西,笑嘻嘻地说:“大节下,我没得请你老人家的,反倒又费你的事。也罢也罢,我扰了你的鸭子,停会吃上兴来,我请你吃鸡吧。”水氏也笑了。

  杨大忙去切了鸭子盛上,拿个盘子来装了粽子,又拿了酒盅和筷子来。两人就并排坐在春凳上,一递一口地饮酒。水氏问:“刚才到屋里去,怎不见你媳妇?”杨大说:“这几天总不见你来,前天我熬不得了,又同她弄了一弄,把她的旧病又弄发了。这几天,小肚子连腰痛得要死。昨天她娘接她回家过节去了。”水氏说:“你也是个冒失鬼。既知道她有这病根,也应该轻巧些才是呢。”杨大笑着说:“何尝重来?她自己不济,我还是提心吊胆地弄的呢。要是你老人家,准还嫌我太轻了。”水氏笑着拧了他一下。杨大让他吃酒,水氏说:“我方才在那人家,他让我吃了好几杯雄黄酒,到现在脑袋还嗡嗡的。且略消停一会儿再吃。”杨大说:“方才我同伙计们吃公东,多喝了两杯,这时候也还不大醒。且趁着酒兴,在这五月五日午时人人不敢弄的时候,咱们来肏他个大毒屄吧。”

  他们两个,如鱼得水,打得火热,只要豪兴一发,百无禁忌,为所欲为。水氏疼了干女儿,自己亲女儿家里,倒有许多日子连门也没进了。

  宦萼昨晚在游夏流家正玩儿得高兴,被卜氏一骂,大怒归家。到上房来,侯氏尚还未睡。见他一脸怒色,问:“你今天到谁家去来?为什么气得这个样子?”他没得答应,谎说:“游世兄今天来请我吃酒,他那不知事的老婆在里边大骂起来。我一时怒起,把桌子掀了,一直来家,所以气还未消。”侯氏说:“这事据我想来,必定是这个男人素常在她跟前懒惰,又坏得很,得罪了这女人。他要是殷勤小心,那老婆就不替他留些脸面么?”宦萼知道侯氏是打草惊蛇的话,无言回答。二人脱衣上床睡觉,宦萼躺着,心想:杨家那小子骚模骚样的,倒有些情趣,正要入港,又被那丑骚婆子给搅了。转念又一想:“这事儿原是我错。他跑来攥我的阳物,无非是爱上我的一番美情。管她丑俊,何不弄她一下,岂不是一箭双雕?原是我太认真了些,羞扫了她,怪不得她骂。”又想:“也怪不得我,你出来慢慢地讲就好了。冒冒失失跑来捏住,吓了我一跳,自然顾不得要跑了。我想她必定是个骚极淫极了的妇人,要同她弄弄,自然另有一种妙处。错过了这机会,可惜可惜。”想到此处,不由得遍身火发,阳物坚举。伸手去摸着了侯氏,大干了一场,火气方才消了。

  侯氏觉得宦萼今天的劲头比往常厉害,不由得笑着问:“你这天杀的,有这样好本事,每常怎么不使出来?你今天为何有这样高兴?你告诉我。”宦萼没法解释,笑着说:“我方才偶然想起一件事儿来,那年我才娶你的时候,还是你家的娇客,你爹就把我数说了一场,我气到如今。方才一时触动,故此拿你出气。”那侯氏信以为真,说:“哦,原来是为这个。”

  睡了有一盏茶时候,想适间的乐境果然快活,就对宦萼说:“我还记得一件呢。我妈那一回不也得罪过你么?你怎么就不气一气。”宦喜听了,知道她还要弄弄的意思,自己也还有些余兴,复笑着爬起,说:“是啊,我几乎忘了。没得说,也拿你出气。”又弄了一回。两度之后,宦萼也有些乏了,就想睡。将要睡着,那侯氏兴还未足,又推他说:“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那年在京里,我大哥哥也得罪过你。我到如今时常想起来,还替你气哩。你倒不气?”宦萼兴已足了,有些怕动,推辞说:“我记不得了。”侯氏说:“哎呀,才几年的事儿,怎么就记不得了?”宦萼也不答应。她见宦萼不动手,就说:“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受了人的气就罢了不成。男儿无性,寸铁无钢,做汉子的人一点儿气性也没有,可还成个人?”尽着唧唧咕咕地唠叨个不住。宦萼被她在耳旁絮烦了,也睡不着。知道她还想来,就说:“不用多说了,也是拿你出气。”勉强挣扎着又弄了一阵下来,实在动不得了。刚要睡,这侯氏又推他说:“我大嫂子还得罪过你呢,难道就罢了?”宦萼心中暗笑,口中说:“哎哟,我的气星儿也没有了。何况你嫂子一个妇道人家,我也不同她一般见识,你饶我睡了吧。”侯氏知他不肯动了,这才安心去睡。

  那一天,正是中秋过了不久,恰逢宦萼家里的桂花盛开。他家的桂花有红白黄三个品种,共有十几大盆,都有碗口粗,用绝精细的瓷盆栽着。宦萼见十几盆桂花都开得甚是芬芳馥郁,就约他们三个人来家中赏桂花吃酒。

  宦萼自从会过钱贵,时常想慕。每逢与贾文物、童自大相会聚饮,没一次不说她怎样风流、如何标致。今天饮酒之间,宦萼又提起这话头来说:“久不见钱贵,她的病大约也该好了。咱们此时桂花已经看足,何不乘着酒兴,到她家去看看那棵‘解语花’,再乐上一乐?”童自大说:“哥这想头真好,这两天我也正想她呢!快些去吧。我先对二位哥哥说了,这一回,我可是定要摸摸她的,二位哥不要吃醋。”大家大笑。

  宦萼叫家人将前次写的扇子拿着,一群恶少一轰来到钱家。来到门首,见那大门紧闭着。家人上前敲门,敲了几下,只见郝氏出来把门开开。邬合说:“三位老爷又来访你令爱了。”郝氏说:“小女的病尚未好,得罪众位老爷,不能陪侍。”宦萼对众人说:“不要理她,咱们只管进去。”郝氏拦门站住,说:“实在有病,老爷们就是进去了,也不能奉陪。”宦萼发怒说:“胡说。”推开郝氏,同众人就往里走,那郝氏也不敢十分阻拦。何况他们人多,想拦也拦不住。

  宦萼走到钱贵房门口,见她同一个俊俏书生并肩而坐,互相谈笑,不觉大怒,说:“这厮好好在家,如何哄我说有病?放着我们这样的大老不留,倒陪着个酸丁玩耍。我烦了名公写了诗扇来赠你,你反不识抬举,这等可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吩咐众家人:“替我砸!”

  这些恶仆都是跟随主人作恶惯了的,何况此时见主人着恼了叫打,就将门窗隔扇、桌椅摆设,无不打到。把个郝氏吓得躲了个无影无踪,代目也不知躲在哪里,财香藏身在芦柴堆下伏着。宦萼又叫家人:“给我抓那瞎奴出来!”众人正待上前,倒亏邬合拦住相劝:“大老爷请息怒,大约这是虔婆的不是,与钱贵无干。万不可因这些小事气了老爷玉体。”正劝着,那钟生见打得太不像样,又见他叫抓钱贵出去,着了急,也顾不得捋虎须了,上前说:“烟花之地,贫富皆可来往。既回有病,亦无甚大过犯。先生何必如此太甚?”

  宦萼听了,越发大怒起来,说:“你这小畜生,是何等样人,敢称我先生,也敢在我老爷面前来讲话?”童自大仗着宦萼的恶势,大嚷着说:“反了反了,就是我,谁敢不叫我一声老爷,何况我大哥?你叫他‘先生’,你也睁开眼睛看看他是谁?世上可有这样体面的先生?好可恼,好可恶!小子们,给我用力打呀,打呀!”揎拳掳袖地混叫。钟生说:“我黉门中人,称人先生足矣。况我们虽是布衣之士,却上可以对王公,如何就说不得话?且官府也不过是秀才做的,何得如此小觑人?”贾文物摇摆着脑袋说:“他二老者,江南之大老也。你不要仗着自己有一领青衿,就太妄自尊大了。你就中举焉,不但我是你的前辈。谅你一个贫穷人之举人,而何能及我巨富之进士者乎?吾语汝弗如也!由此观之,汝则一妄人也已矣。”宦萼说:“你就算是个秀才,我且打了,看你哪里去告。不要说你那学道教官,你就是三学中约上千把个秀才,往午门去叩阍,到东厂去告状,我也不怕你。谁不知道如今当朝的魏上公是我同二弟的祖爷?”童自大说:“哥,哪里有力气同他讲这些?这样打得不快活,拴起来带他回家去,吊在马棚底下打个稀烂,才出得我这口气。不然,我肚子都要气胀了。”

  宦萼被他一挑唆,竟听了他的,就叫三四个家人将钟生拿住,把钱贵拴起。邬合又苦劝说:“晚生乞个恩,他这少年人不知事,认不得众位老爷。钱贵又是个瞽目人,可怜见的,求大老爷开恩吧。”

  正劝不住,只见宦实从京中差来的一个家人,远行装束,跑得气喘吁吁的。走到宦萼面前,叩了个头,回禀说:“京中有紧急信到。”随将一封书信递上。原来是宦实的一封家书,钉封得甚是严密。宦萼忙拆开一看,内中说:“天启已崩,崇祯今上御极,魏上公事已大坏,发往凤阳看陵。已经在途中阜城县地方自缢了,今上降旨,着磔尸问罪。①目今访拿他的党羽,从重议处。我向日拜他门下,未曾助恶,幸得隐秘,故尚还未露。尔在家要十分收敛,恐为人摘发,身家性命难保。万要小心,谆嘱谆嘱。不尽之言,来人口述。”

  ————————①据《明史》记载,明熹宗朱由校死于天启七年八月,当月由信王朱由检即位,是为明思宗崇祯皇帝。把魏忠贤发到凤阳看守皇陵、行到阜城魏忠贤自缢,是天启七年(朱由校八月即位,要到第二年才启用崇祯年号,所以皇帝虽然换了,年号仍是旧的)十一间的事情。本节开头即说明:“那一天,正是中秋过后不久”,而且是乡试还没有放榜的时候,推算应该是八月下旬初,即二十一二日。因此即便宦实在崇祯登基当天就派家人从北京赶到南京来给儿子送信,也不可能预知十一月将发生的魏忠贤在阜城自缢等情事。这一段故事,是原作者不察,这里仅作说明,不作更改。

  宦萼看到此处,一团恶兴化为冰雪,不觉面色如土。贾文物接过信去一看,他也是有心病的,不禁吓得屁滚尿流。大家挤挤眼,一轰出门而去。那些家人见主人如此,不知是什么缘故,也把钟生、钱贵撇下,赶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