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21)

  ————————①邯郸学步──《庄子?秋水》中的一个寓言故事:赵国邯郸人走路的姿态非常优美,有个燕国寿陵人心中羡慕,就到邯郸去学走路。结果不但没有学到邯郸人走路的优美姿态,反而连自己原来的步法也忘记了,只好爬着回来。后世以此讽喻学而不成的人。

  正说着,里边捧出酒肴来。彼此相叙坐下,觥筹交错,宾主甚欢。掷了一阵骰子,说了一回口令。郝氏也出来各奉敬两杯,梅根暗暗把东道之资递了给她。钱贵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合双飞双宿。姻缘份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白:我看你二人呵,”好一似秦楼乘风弄凤璚箫,“白:可笑杨素那老头儿,”他铜雀焉能锁二乔?

  钱贵玉指轻挑,檀唇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听得心旷神怡。唱了一曲,酒尽数杯,看看日暮酒阑,梅根说:“有劳钱娘妙音,我们鉴赏过了。钟兄此时诗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雅兴。”钟情说:“小弟拙作不拘何时皆可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耳。”钱贵说:“相公勿过谦,定要请教。”就起身到卧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来,双手递给钟生,说:“求相公即将尊作挥于粗扇,贱妾当留为终身珍玩。”随即叫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自己又进房去,捧出一个螺甸①方盘,盘中放着一方端溪旧砚②,一锭方于鲁③的佳墨,将一支纯毫湖笔④递给钟情,命代目将墨磨起。梅根不住地称赞:“不要说钱娘着作之妙,只这笔砚之精良,也是难得见的。”钱贵说:“妾因目瞽,不善涂鸦。凡有拙句,都是小婢代写。此笔砚是妾特意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日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钟情说:“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当即提起笔来,蘸浓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以同韵一挥而就写成了五首。

  ————————①螺甸──也作“螺钿”,是一种装饰工艺:用蚌壳内有光泽的一面磨光磨薄后刻成各种图案,镶嵌在漆器或硬木家俱上。

  ②端溪砚──也叫端砚,因产于广东德庆县端溪而得名,唐代以后即是石砚中的珍品,而且以古代遗留下来的为更名贵。

  ③方于鲁──明代安徽歙县人,制墨专家,所制方氏徽墨,与程君房徽墨齐名。

  ④湖笔──浙江湖州出产的毛笔,是笔中的佳品。

  其一: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

  蜜意流纤指,柔情托缓歌。

  眉匀深浅黛,裙织绿绯罗。

  话到传心处,明眸愧尔多。

  其二:闭目如思妇,开喉尽炒歌。

  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干欲卷波。

  醉余偎倚处,香气透春罗。

  其三: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

  爱传弦上调,情露坐间歌。

  花好藏深髻,肌香透薄罗。

  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

  淡锁吴宫恨,轻披越国罗。

  浮杯一缱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

  软腰欺嫩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唇吐艳歌。

  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

  写完,梅根接过来朗诵一遍,称赞说:“兄之佳唱,精工敏捷,虽青莲①复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然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色高才,可称二美,真是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预斯会。”

  ————————①青莲──李白字。

  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盅,自己双手奉一盅给钟情,说:“贱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堪称有缘。但蒙过奖,妾不敢当。谨敬一觥拜谢。”又奉一盅给梅根,说:“承相公不弃,与钟相公同来赐顾,遂妾渴念。荐引之恩,亦当拜谢。”梅根说:“这是钟兄与钱娘的宿缘,我不过介绍其间,何足居功?不敢当谢!”钟情回敬钱贵一盅,说:“小生是个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如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娘也。敢不为知己谢?”钱贵说:“相公是何言也?韩夫子岂长贫贱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彼此逊谢一番。

  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把扇子包好,收入匣内。她先听代目说钟生容貌无双,如今又见他才思敏捷,文辞华丽,不胜心折,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梅根见了,笑着说:“我听说,钱娘这几年来无一人能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勉强。”钱贵说:“妾何人也,怎敢雌黄人物?但自幼有誓,愿得一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梅根说:“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已极,今晚兄在此留宿如何?”钟情说:“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作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

  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说:“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衾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说了,面有惭色。梅根说:“钱娘之言已尽于此,吾兄若再推辞,岂不辜负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也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①。”说着,就起身作别。

  ————————①扶头──李清照词《念奴娇?春情》中有“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一句,“扶头”指的是很容易醉的烈酒,这里梅生故意用其本义,也有“艳色醉人”的含意。

  钟生见他二人如此说,也就站住,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即与钱贵携手进房,见她卧房中焚兰爇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才子,却是一介寒儒。每常住的是蓬门荜户,睡的是纻帐布衾。如今到了温柔之乡,如登仙界。

  钱贵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两人说了些久闻未会的知心话。相携上床,脱衣共寝。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他两个彼此相爱之情,一番缱绻之态,虽戏水鸳鸯,穿花鸾凤,不足喻也。

  钱贵枕着钟情的手臂,悄悄儿地说:“妾有一句心腹话儿,望君见怜,君肯听么?”钟情说:“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钱贵说:“妾是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怎奈生于门户人家,迫于父母之命,无可奈何。妾今虽然倚门献笑,然自幼曾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一十九春,几年来做这风中柳絮,也是因为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足。若徒效露水之欢,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许托,誓死不移。倘鄙妾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以一死自明,此志决不他移。”言完,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钟生听了,神情恻然地说:“卿与我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立志芸窗,矢心发愤。或皇天不负我苦心,倘有进取,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谢你以终身相托,实为万幸。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二则我囊空如洗,怎能为你赎身?三则你是她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金榜题名之后,方可洞房花烛,一言既出,岂有出而反而之理?且我一介薄命寒儒,焉有福配你这天姿国色?有此数种原因,恐难从命。贤卿请三思。”钱贵说:“以郎君之才,蛟龙岂池中之物?不日升腾,何足挂虑?至于赎身一事,妾是她亲生之女,安得论价?且妾数年来替母亲所挣,不下千金,若定要身价,妾当自办,不用君费心。若说亲女不肯轻易嫁人,当初妾原不肯接客,是我母亲苦劝,原订过得遇才郎许我自嫁,有她这句话,我才依允的。若不肯从,妾当以死明志。今日既已侍君,此身决不再辱。妾心已死于君,自兹以后,生为君家之身,死则君门之鬼矣。君所说脱却蓝衫,方才配偶。我不过欲为君妾,即于愿足矣,岂敢望与君作配?何妨今且归君,为君权主中馈,亦可免分君读书之心,俟君捷后再觅夫人未迟。妾筹之熟矣,君能怜念妾否?”钟生感激不尽,说:“卿言至此,可谓深心,我尚有何推阻?但你说今且相从,倘我侥幸得中,再寻匹配,这话就不是知心人应当说的了。我有何能,承你这般厚情?真令我感激泣下。我自然以你为室,岂有列做小星之理?但此事若与你母亲说出,他见我一介寒儒,未免有许多张致。你且不必露于辞色,俟今秋大比,或上天怜我二人情痴,稍得寸进,然后娶卿为室。不幸即落孙山,又当设法别议。”钱贵说:“聆君之言,妾之深愿,况数月光阴亦容易过。但恐君高中之后,那豪门闺秀,富室娇娃,谁不愿得此风流佳婿?到那时候,只怕妾空有白头之叹。”钟生长叹了一声,说:“我名钟情,岂肯作薄幸之人?何况女子中哪里还有比你更多情更美丽的人?若异日负卿,我终身前程不吉。”钱贵听了,当即要披衣起来道谢,钟情搂住了说:“你我何必这样。但你此后还应该像当日那样,承顺母意,等到了我家,再守妇道未迟。”钱贵说:“君此言,视妾同畜类矣。我既然以此身许君,此身即君之身,岂敢有辱君之理?若母亲不念天伦,或行威逼,妾九死弗移,以此报君。”钟情说:“我正怕你如此,所以才这样劝你。你我二人既然定盟,就是终身夫妇,倘若你不堪凌辱,岂不使我抱恨一世?你的心迹,我岂不知?等你出了火坑,再做良家女也不晚嘛。”钱贵笑着说:“君情至深,妾虽死九泉,亦含笑矣。我钱贵好造化也,得此多情多义才郎,终身之愿已足。郎君请宽住数日,此后无事,望你常来,免妾记挂。”钟情说:“我岂忍瞒卿。我家一贫如洗,此地岂能常到?且大比在即,还要用功。若稍有暇,自来看你,不必挂念。”钱贵说:“君高志若此,妾岂敢扰乱君心?但求宽住数日,稍尽妾意,若忽然别去,情何以堪?”钟情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