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家是当地有名的赌场。这些放赌的都有耳目,知道他家有几千两银子的产业,就让他上场,一场下来,就输了一百余两。同他玩儿钱的,不是光棍儿,就是大老的儿子,都到他家门口来要。竹清先也舍不得,终日来见打闹辱骂得实在不像样子,口口声声要叫他娘出来剥裤子。竹清受不得,忍着疼,没奈何,只好替他还了。他见老子替他还得容易,越发放心去赌。如此多次,竹清也替他还了有一千余两。又不敢奈何儿子,只有自己气得个要死。有相好的亲友叫到衙门去告,可他又舍不得。一时间疼起银子来要去告,过后心疼儿子自己又中止。因此惯得竹思宽越发肆无忌惮。
又有一天,他同几个光棍儿耍钱,他的手气顺,从早至午,赢了有三四百两筹码。歇了算账要银子,众人说:“爷们的钱是那么好赢的?把你那妄想的心打掉了吧。只好等你哪天输了,慢慢儿的准账吧。”他急了,说:“往常你们赢了我不知道多少,我输了就要。我好不容易今天赢了,就想赖我的!”众人说:“实话对你说了吧,爷们原是想赢你的,如今不幸输了,算是你的造化。别说是三四百两银子了,你就是想要三四百文钱,大约还不能够呢。”竹思宽又气又急,就骂了几句。这边三四个人一齐上,拳头嘴巴的打得他嘴巴鼻子中都是血,满脸红红紫紫,大包小瘤。把头上的瓦楞帽子,身上的海青①,扯得稀烂。
————————①海青──明代南京、苏州一带指一种袖子宽大的长袍叫海青。因为穿上这种衣服,张开两手,很像一种巨雕海东青。清以后,海青只用来指僧袍、道袍。
正闹着,恰好他舅舅路过,喝住了。问起缘故,竹思宽将前后经过一讲,他舅舅对众人说:“这个不长进的奴才,几年来输了已经有二千多两,今天才赢得这一场。列位即便没有,也该好好儿说,犯不着就动手。赢了他的要,输了他的打,自己也说不过去吧?这是鼓儿词上说的赵太祖的赌法,输打赢要了。”众人见他有些体面,不敢回嘴,何况自己原也理亏,就讪讪地说:“且饶了他这一回。再要想问爷们要,叫他试试爷们的厉害。”就走了。
他舅舅送他回到家中,忿怒地向竹清说:“既有本事养儿子,怎么就没本事管教?叫他在外边赌钱闯祸,怎么了局?你既不敢管他,送到官,连同参赌的人一齐处治几个,也戒戒他的下次。”
那竹清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说:“我何尝不想到?送到了官,怕亲戚们看着没脸面。”他舅子大怒说:“好好好,你儿子这样不长进,倒有脸面?你这等出奇的心肠,就怪不得有这样好的儿子了。亏你怎么活了这样大年纪?”越说越气,又恨恨地说了一句:“呸,孽障。将来还不知怎样现世呢?”就忿忿地出去了。
竹清望着儿子说:“今天你可试着了,输了白白给人送去,赢了不但不能得,还要捱打。你想你输了多少了?有这两千两输了的银子,要是开个铺子做个生意,既能赚钱,又操练出人来,何等体面?今天叫舅舅这样骂我,你也过意么?”竹思宽说:“你要肯给我银子开铺了,我会去赌钱么?我是闲着没事儿做,才干这营生的。”竹清说:“给你银子开铺子,又好拿了去赌。”他说:“要是开了铺子,做了买卖,还要赌钱,那我也不是人养的,竟是驴子肏出来的了。”竹清说:“据你想,做个什么买卖好?”他说:“小本生意,碜滋滋的,我不想做他。本钱大了,你又不放心。要是有五百两银子,开个钱米铺也就罢了。”竹清听儿子说有生意做就不赌了,父母有爱子之心,巴不得他回头学好,就取出五百两银子来,租了三间铺面,搭了一个伙计看秤付货写账目,又替他做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帽鞋,择吉开张。他果然竟有三四个月不曾去赌,把个竹清夫妇喜得合不上嘴。
竹思宽人物长相好,言谈话语也得体,见人一团和气,又舍得银钱。这些在街上开绸缎铺、布铺、杂货铺的人都来跟他相与。他也时常请这些人到茶馆中吃茶,到菜馆中吃饭,众人也都还席请他。见他少年圆活,倒都看得他甚高。
他足足戒赌有半年光景,忽然赌兴又发,忍不住了,走到屠家,一夜就输了五百余两,只好就把钱米店折算给了别人。人家来抬钱米的时候,伙计才知道。出来要拦阻,竹思宽反而拿刀子要同他拼命。伙计无法,只得连忙去报与他父亲知道。竹清跌跌撞撞跑了来,钱米已经搬走,只剩了个空铺子,连竹思宽都不见了。只好捶胸跌足,怨天恨地而回。
竹思宽到哪里去了?他把铺子输掉了,要想翻本,手头没有银子,就走到素常相识的这些铺子里说谎:“水西门外上江到了几船米,客人家中有事急于要回,只要给本钱就卖,就照眼下时价,也有四五分利。家父的银子都放在外边,一时收不起来,铺子里又没有这许多。家父叫我到宝铺暂且挪用一些,或五十两,或三四十两。三五日内米发走了,如数送来奉还。”
众人见他现开着铺子,又知道他父亲手里有钱,见他说得合情合理,哪有不相信的?各家店铺中三五十两不等,共借了四百两有余,拿到屠家,又全部送进他人囊中,只落得辛苦了半夜。这些店铺老板从他铺子门口经过,见店门关着,还以为是他和伙计们一同去照料发米呢。
过了四五天,见店门仍然锁着,访问左右店铺,方才知道他做的那些好事。众人约会齐了,到他家来问竹清要钱。竹清见是儿子做的事,又都是素常相识的,情理两个字上都说不过去,只得咬牙跌足,如数偿还。这一下,将他生平刻薄挣下的钱财,尽行抖出。所剩房产田地,不过五六百两,那是他三十多年前的原本。
竹思宽这两场赌送去了一千余两,他虽然不怕父母,也自觉无颜,就老在屠家住着不回,零零星星又输了一二百两。众人得惯了便宜,又来找竹清要钱。竹清这时候已经将近七十岁了,但是囊中无钱,也无可奈何,只得学那脱空祖师的妙法,两只推聋的耳朵,一张装哑的嘴巴,塞耳弗听,缄口不言。后来被人家辱骂得不堪,只得开门出来,走到街上大声叫屈说:“我几千两的一份家私,被你们众人勾引我那不成器的孽障,弄得精光。如今只剩我一条老命,你们拿刀来杀了我吧。”拉着众人撞头磕脑的要寻死。众人先还以为他仍像当日那样好骗,不想老儿钱弄光了,真着了急,要来拼命,谁不怕事?一哄就都走了,回头又钉着竹思宽要。竹思宽没法子,想出个妙策:“我家的银子虽然没有了,房产地土总还值一千两,但文书在我老爹手中拿不出来。我写下一张欠约,等我老爹一死,立即就还钱。今天且叫我再掷掷,翻翻本着。”众人知道他家的产业还值数百金,就依允了。两三个老把势同他下场,一夜间就赢了他七八百两,立逼着他将房产地土都写了卖契,同伙许多人做保。这几个赢了的,拿出几两银子来,备了几桌酒席酬谢众人。竹思宽也吃了一饱,还欣然自得。
此后众人知道他是属太监的,净了身了,再不同他大赌,只赌现钱。他身边一文赌本皆无,着了急,想起他一个表姐夫来。这人姓苏名才,就是黄氏的侄女婿。他有千余两银子的资本,在外路贩买杂货。竹思宽走去看他,苏才见了,很是高兴,说:“你姐姐对我说,你竟改过不耍钱了,开了个铺子,这样往成人里走还不好么?这是姑老爹的积行。”他就借此因头说:“我开的铺子,本钱短少,转不过来,老爹放的账一时又收不起来。今天买了一桩米,差二三十两银子就撅住了。我听见姐夫回家,一者来看看,二者想问姐夫挪二三十两银子权用一时;三两天就送来。”苏才说:“我的货物还没有发出,银子是没有的。既然你等着要用,把你姐姐的头面且当几两用吧。”就叫妻子拿出几件首饰来,说:“这些当得二十两银子了,你拿去吧。”竹思宽说:“一客不烦二主。既然姐夫、姐姐美情,索性成全了我的事儿吧,再得十两就够了,省得我又去求第二家。”苏才想了一想,又对妻子说:“把你我穿不着的衣服借些给他吧。”他姐姐又将新衣服包了一大包袱给他。他说了声“多谢”,笑嘻嘻地拿着去了。到了当铺中一当,当了三十五两银子,走到赌场又轻轻地送出去了。
过了半个多月,苏才不见他送东西来还。竹清待亲戚极淡,人都不怎么上他的门。苏才因为要问他讨东西,就过来看看姑丈、姑母。坐下叙了几句闲语,刚说起竹思宽借当头的事儿来。竹清听了气得两泪交流,把思宽历来的所作所为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苏才听了这话,知道这项物件他是万万不会来还的了,赶紧去找他要当票要紧,就辞了出来。
正走到街上,见两三个屎皮辣子揪住竹思宽在那里打闹。苏才一看,他连衣服鞋袜都没有了。上穿一件小衫,下着一条衬裤,赤着两只脚。苏才上一问,众人说:“他输了我们十多两银子,只将一身衣服给我们,值不得一二两银子,就想罢了,如何饶得他?”苏才说:“列位看他这个样子,还问他要命么?劝列位撂开吧。”众人哪里肯依?这个一拳,那个一脚。苏才看不过意,说:“列位不必动手,打死人是不要偿命的么?”向顺袋中掏出一两来银子,递与众人说:“这个列位拿去买杯酒吃吧,放了他。如果还不肯,那就听凭尊意,我不管了。”众人先看竹思宽的样子,知道是逼不出来的了,不过是打几下出出气。后来见苏才拿出银子来排解,实出望外,做好做歹放下他,假意向苏才说了几句好听的话,笑吟吟地往酒馆中去了。
苏才叹了口气,对竹思宽说:“你这样不成人,如何是了?我的东西,料道你是不能还的了,把当票给我吧。”幸而当票还在贴身的小衫里,忙取出来给了苏才。苏才说:“你这个样子,还有脸面在街上走么?我送你回家去。”他还不肯,苏才拉住不放,送他到了家,把上项事对竹清说了,然后回去。
竹清见贤郎这样个形状,也无话可说,只叹了几口气,落了几点泪。老牛舔犊,没奈何,只好给了他一件旧长袍穿上。
一天,黄氏侄儿忽然骑了头驴子如飞而来,说:“母亲得了暴病,叫我来接姑妈,快去见一见。”黄氏说:“你快到码头上去叫乘轿子来。”他忙忙地去了。等到叫了轿子来,驴子已经不知何处去,找竹思宽也不见了。他急得暴跳如雷:“我怕走得慢,借隔壁磨房里的驴子骑了来。这没得说,又是大兄弟拿去做赌本了。”竹清在房中羞得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他急了一阵,没奈何,只得同黄氏步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