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74)

  贾文物没奈何,想了半天,才拿起笔来写。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换了十几张纸,方才腾清。邬合说:“贾老爷这样用心,必是精工得很了。钱贵何幸而得此?”那贾文物写了,递与宦萼说:“请教。”宦萼说:“我自幼在经文上用功狠了,于诗词一道,不曾十分留心讲究,恐怕念得不铿锵,倒把你的诗都念坏了,还是贤弟自己念我们听吧。”贾文物只好哼哼卿卿地念:面似钱姑少,睛同瞽妓多。

  宦萼说:“好诗,两句话只十个字,包含着一个标致老婆,就把她说尽了。”邬合说:“她那几首诗也没有从头对起的,老爷的诗,竟似排律呢。”贾文物又念:早穿京里绢,午换浙中罗。

  邬合说:“这两个地名对得好是不消说了。说她早起穿屯绢,午间换杭罗,正是如今初秋的天气,应景之极。”宦萼说:“你肚子里竟也通呢。二弟这样好诗,亏你也就解说得出。”贾文物说:“愚弟若非公车①北上过,尚不能想起‘京里绢’三个新奇字眼。”接着又念:唱曲声如泣,念到这里,又自己解说:“哥哥、贤弟不知,这句诗乃古文也。弟敏而好学,信而好古,所记之苏文中,有‘如泣如诉’之语,我特引而赞之者也。”接着又念:交欢哼似歌。

  邬合拍着桌子大赞:“好摹拟,真正入神!”贾文物又念:一番云雨后,淫液漾清波。

  ————————①公车──汉代曾经用公家的车马接应举的士子,因此后世就以“公车”作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

  宦萼说:“好诗,把她的行径都说绝了。只怕钱贵听了此诗,还要拜贤弟做诗师呢。”邬合说:“晚生听了贾老爷的佳作,竟游夏不能赞一辞①。老爷结尾这一句五个字,都用水旁,从来罕见,真是千秋绝唱。”童自大说:“二哥,我听得人说,诗从放屁来。方才也没有听见你放屁,怎么诗就出来了?想这是才学高的缘故。”贾文物见众人赞他,喜得心窝儿里乱痒,嘻嘻地笑瘫在椅子上,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宦萼叫人到上房取了一把磨骨白扇来与贾文物写。邬合说:“不要说贾老爷的诗高似她万倍,只大老爷这把扇子,就比她的想头好多了。那金扇俗极,这白面何等雅致?”

  ————————①游夏不能赞一辞──“游”指孔子的学生言子游,“夏”指孔子的学生卜子夏。《文选》中曹子建(植)《与杨德祖书》有一句:“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

  贾文物在扇上写完,恐怕诗稿留下被别人看见,就收入袖中,把扇子递给宦萼。宦萼说:“贤弟再念起来我们听听,每人吃三杯贺贺诗。”童自大说:“我连一个字也不懂,贺他做什么?”邬合说:“贾老爷这样才人的高作,也是轻易难得听到的,老爷也要请用三杯。”贾文物听到夸奖,兴头越高,越发哼出腔来,又念了一遍。众人饮了三杯,宦萼又叫斟了三杯给贾文物,说:“这是挂红的酒,也要吃的。”贾文物得意之极,也就一连气儿干了三杯。宦萼说:“扇子是有了。只是钱贵有病,去也没趣。迟些日子等她果然好了,我们再去访她不迟。”叫个小厮把扇子收好了。

  宦萼说:“我看如今的人,肚子里一窍不通,拿着古人的诗看还不懂得,动不动也要作诗结诗社。咱们难道肚子里的才学就不如他们不成?咱们四个人在这里,何不各道本色,也学着联他一首,试试大家的学问。”贾文物说:“妙哉,不学诗无以言志,理当而学诗。哥就请起句。”宦萼说:“却要切合自己,不合的罚一大碗,我就先说了:父做高官子享福。”邬合说:“诗要有真味儿,大老爷的佳作真妙绝于古了。”宦萼大喜,笑着说:“二弟快联。”贾文物说:身为进士妻严肃。

  邬合说:“贾老爷对得却巧得好,真是名公才子。”贾文物说:“三弟,你来。”童自大说:“叫邬哥且续着,让我想想。”邬合说:“晚生怎敢僭老爷?”宦萼说:“作诗何妨?你肚子里要有,只管就说。”邬合说:“既然如此,晚生斗胆了。我也实道其事:一生只善做帮闲。

  宦萼笑着说:“不错不错,接得好。”贾文物说:“此可谓辞达而已矣。”邬合说:“晚生是狗尾续貂,怎敢当二位老爷大赞?”只见童自大大笑说:“我也有诗了。”接着说:我见了奶奶就要哭。

  宦萼笑着说:“三弟的多了一个字了,你好好的哭些什么?”童自大说:“我不像二位哥哥假装好汉,我是老实人,有话就实说。我怕奶奶得很,怎么不哭?多一个字,那就把‘我’字或者‘了’去了吧。虽不成诗,押韵而已。”宦萼向贾文物说:“贤弟写出来。改日等他们诗社刻诗,我费几席酒,请请他们那些假名公,把咱们四个人的名字刻上,也好四海驰名。”邬合说:“三位老爷的是诗,要刻只刻这三句。晚生的那一句是屁,入不上的。”宦萼说:“什么相干?你看近来的那些假诗伯,虽然作的是诗,不过都是放屁而已。”贾文物说:“屁也者诗也,诗也者屁也,二而一,一而二也。”童自大笑着说:“我的这一句比你们的略高些。”宦萼笑着说:“想是会哭的缘故么?”童自大说:“这七个字的屁,会放的人多得很,成了宿屁了。我的虽是屁,这八个字的还是个新鲜屁,岂不高些?”众人又大笑了一阵。

  宦萼说:“我前天到一个亲戚家去,见一起假斯文在那里做诗,题目是什么‘朝日’。我不懂得,问他们日头怎个朝法。他们说‘朝’字音‘招’,朝者,早也,是早起才出的日头。我们何不也大家作一道玩玩儿,就从我先起。”他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的诗竟有了。”朗声念:日头出来红艳艳,好似胭脂染簸箕;东边一天出一个,西边不知几大堆。

  邬合说:“大老爷真是奇才异想,大约自古来的诗翁,也未必能及的了。”宦萼笑着说:“实在这几句也难为我想,二弟也来一首。”贾文物说:“古云: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弟先已有过一诗,可以不必再矣。三弟请。”童自大说:“我只得两句,可行得么”?邬合说:“古人‘满城风雨近重阳’,只得一句,也是好诗。老爷何况有了两句?”童自大笑着说:“列位请听,我的诗来了。”

  今日早起天未亮,我便起来浪了浪。

  宦萼笑着问:“这两句话是怎么说?”童自大笑着说:“我解说给哥听。天未亮,可不是‘朝’么?浪了浪,难道还不‘日’啊?”大家笑了一阵,又饮了几杯,方才散去。

  宦萼欣欣得意,才要回上房,多嗣过来说:“刚才上去取扇子,奶奶问要了给谁,小的回说不知道。不知是谁多嘴,说是送钱贵的。奶奶盘问了好一会儿,小的强说不知道。老爷须留神答应。”宦萼听了,失惊说:“造化造化,倒是没有说出钱贵是瞎姑呢。要一时失口,如何了得?”走进房来,侯氏问:“你方才要扇子做甚事?”宦萼说:“老邬要把扇子送人拜寿,来求我,故要了给他。”侯氏说:“我听见你们在前边吃酒,叫那姓贾的作什么诗,写扇子送什么钱贵。你若瞒着我做什么不肖的事,我打听着了,你却休怪。”宦萼发急说:“我几时敢瞒你做了什么事?就是老邬要送姓钱的,说白扇不好送人祝寿,烦老贾写了一首诗,何尝有别的缘故?何况承你的好情,给了我丫头,家里的生活还做不完呢,还想外边的什么?”侯氏听了,信以为真,方不做声。宦萼暗暗欢喜。

  贾文物到了家中,进入房来,富氏还未曾睡。贾文物摘巾宽服,不想冤家路窄,从袖中抖出那张诗稿来。贾文物就要去抢,已经被丫头拾起。富氏就叫:“拿来我看。”丫头忙忙递上,富氏接过。原来富氏幼时也读过几句书,略识得几个字,到了贾文物家,别的书没见她看,唱本儿、大鼓词儿是常看的。此时贾文物要是不动声色,任她怎么辩驳,还好支吾得过。不想他贼人胆虚,恐怕她看出是赠瞎姑的。一见富氏把诗稿接在手中,急得搓手顿足,自言自语地说:“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噎!天之将丧斯文也,吾死矣夫,吾死矣夫。”富氏见他着急,疑心顿起,见上面写着“钱、姑、妓、多”等字,虽不甚懂,觉得有些古怪。不由得捶胸大怒:“你写这情诗是送哪个养汉的娼根做表记的?实实说来,免我拷打。”

  贾文物魂都吓走了,胆也惊碎了,痴呆呆地站着不敢做声。富氏越想越怒,问之再三。他只两目直视,并无一语。富氏怒甚大骂:“你若不做亏心事,问你为什么不答应?贾文物半天才挣出一句话来:”亡之命矣夫,予何言哉?“富氏说:”我也没力气问你什么言哉,我也不懂得,明天拿去问人,看是做什么的,再跟你算账。你且过来跪下。“贾文物双膝跪倒,富氏将他头发打开,挽了一个扁髻,叫丫头将灯台取来,放在他头上顶着,吩咐:”你既为风流快活,也请你来受些苦恼。好好儿顶着,要是泼了油,熄了灯,你休想要活命。“贾文物面如死灰,直蹶蹶地跪着,总无一言。富氏吩咐了一番,自去上床而卧。贾文物整整跪了一夜,浑身骨碎筋酥,双膝肿大如碗,动也不敢动一动。又不敢哼,恐怕惊醒了床上的天尊,又一场大祸。眼泪汪汪,龇牙咧嘴,直到天明。每常那些文绉绉的腔调,一丝儿也没有了。

  日色东升,富氏起来梳洗。贾文物哀告说:“王赫斯怒,没齿而无怨言。予岂好辩哉?但屈而不伸,冤哉苦也。”

  富氏见他那样子狼狈不堪,叫丫头将灯台拿下,仍叫他跪着,说:“我将那诗烦人看了来再讲。”就叫仆妇拿了诗稿到外边,叫个家人送给干不骄,看是做什么的诗。贾文物不知道干生会说些什么话,心中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扑扑地乱跳,未定吉凶。不多时,家人来回话说:“干大爷见了这字,大笑了一阵。他说从来没有这样不通的诗,大约是鼓儿词上的胡话,不知做什么用,或者是抄了当笑话看的。”富氏听了,反过意不去,白白难为了他一夜。就问贾文物:“这个果然是鼓儿词上的么?不许欺瞒我。”贾文物连声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吾谁欺?欺天乎?”富氏说:“既然如此,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分辩?既不是送人的情诗,饶你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