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67)

  邬合说:“晚生也眼见一个笑话。旱西门大街上住的康爸爸,是个财主。那一天他家大约有什么喜事,有七八个女孩子,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也有十二三了,都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在门口站着说笑。一个老头子有七十多岁了,手里拿着个筐子远远地站着,两只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跑上去拖着一个大女孩子,一连亲了几个嘴,在脖子上、腮颊上一阵混咬,把那女孩子吓得乱叫,别的女孩子也吓得跌跌滚滚地往里跑。他家男子们听见,跑了出来,看见那个老头儿还抱住姑娘不肯放,众人先是打了他一顿,见他有些年纪,不敢狠打,拉到上元县禀了官。县官也见他老了,只薄责了十五板。打完了,那老头子跪禀说:”蒙老爷天恩赏责,小的却冤屈得很。‘县太爷大怒:“你这老奴才这样可恶,做出这等事来。本当重处的,姑念你年老,薄责示罚,还说本县冤枉了你。’那老头子叩了个头,说:”小的活了这样大年纪,难道王法都不知道?敢去做这样的事?却不知是怎样的,一时看昏了眼了,跑了去抱着亲嘴,小的自己并不知道。后来众人拿住了打,小的才醒过来,方知是错。小的说的是这个冤枉,哪里敢说大老爷?‘县太爷听了倒反大笑,命人撵了他出来。这样的事,岂不是个真笑话?“

  童自大笑着说:“这看昏了眼的事你当是假的么?我就干过一回,吃了一个大亏。”宦萼说:“那贤弟也说一个。”童自大说:“我也没有听见过,也没有看见过。没得说,就说说我自己看昏了眼的这个笑话吧。我家奶奶的一个丫头叫做仙桃,生得好不标致。那一天我无心看了她一眼,她望着我一笑,我从头顶心儿上一酥就酥到了脚底板上,不由得昏了过去。却被我家奶奶看见了,拿扫帚把儿好打,把我光脖子上打了十多下,几乎把脖梁骨都打断了。还即刻就着人把这丫头卖掉。你说这事冤枉不冤枉?好笑不好笑?”众人听了,也大笑了一番。

  邬合要奉承他们众位,说:“晚生没有笑话可说,就唱个《劈破玉》带‘三掉湾儿’吧。”他以箸代拍,点着桌子,就唱了起来:青山在,绿水在,我那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你的书信儿不来。灾不害,病不害,我的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小小的鱼儿粉红腮,上江游到下江来。头动尾巴摆,头动尾巴摆,小小的金钩挂着你腮。小乖乖,你清水不去浑水里来。纱窗外月影儿白,小乖乖,你换睡鞋,你手拿睡鞋把相思相思害。相思病,实难捱,倒在牙床起不来。翻来覆去流清泪,好伤怀。泪珠泪珠儿汪汪也,冤家滴湿滴湿了胸前的奶。

  他因是天阉,还是纤纤的童音,唱得像女人似的,颇觉好听。宦萼听了大喜,说:“你原来还会唱,我竟不知道。该罚不该罚?”大家都吃了一大杯。邬合说:“晚生唱得不中听,污众位老爷的尊耳。”贾文物说:“邬兄之歌,虽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之歌,大约亦不过如是也。”童自大说:“邬哥你再来一个,要骚骚的才有趣。”邬合依言,当即又唱了一个:俏冤家,这两日你待我的情儿淡淡,言语中屡屡的不似了先前。你忽然来忽然去,我看你精神恍乱。想必是那人待你的恩情好,你向我跟前假惺惺,左右难。你不必强支吾,画虎画皮难画骨,我悔恨当初。悔恨当初,有眼不识薄幸徒。薄幸徒,把海誓山盟一旦无。我捶捶胸,跌跌足,老天生我不如无。痴心无有痴心报,好命孤。我一心也不怨你这么样无情也,我八个字儿生来的苦。

  童自大笑着说:“邬哥,你唱的真是土地老儿没儿子。”宦萼问:“这是怎么说?”童自大说:“庙(妙)绝了。”又合席吃了一杯。宦萼说:“罢了,大家吃酒玩笑,叫他一个人唱就不公道了。咱们一家唱一个,唱不来的拿两根筷子竖在耳朵上,学三声老驴子叫。”童自大说:“哥,你这不是剃头,竟是杀人了。我知道什么叫曲子?听着还不懂得呢。”宦萼说:“不会唱就学驴子叫。谁是会唱的么?不过玩意儿而已,混哼哼就是了。我就先唱个《占花魁》上万俟公子游湖的几句吧。”说完,就唱了起来:没头角,少问学,打雄吃饭酒量阔。倚着区区家父势,横行到处惯作恶。

  唱完了,向贾文物说:“二弟,该你来了。”邬合说:“从没有听见过大老爷的妙腔。这个腔口板眼,大约合城的名班也没有胜得过的了。”贾文物说:“长兄既歌而善,弟敢不而后和之?幸勿哂(音shěn审)焉。我唱《琵琶记》考试中一曲可乎?”宦萼说:“管他什么,是个曲子就罢了。”他也就唱了起来:看你腹中何所有?一肚腌脏臭。若还放出来,见者都奔走,把与试官来下酒。

  童自大说:“二位哥倒都还来得呢,叫我就不会这几句。”宦萼说:“饶你不得,快些唱。”童自大说:“凭哥怎么处治吧,唱是不会的。”宦萼说:“先说过不会唱的罚学驴子叫。”童自大笑着拿起一双筷子来竖在耳朵旁边,“呼儿呼儿”地叫了三声。众人无不大笑。

  又饮了数杯,宦萼说:“我行个令儿。先说的笑话都不甚好笑,如今拿一个骰子,从我第一家先掷,按点滴算,点到谁谁就说。滴着幺说一个,滴着二说两个。”童自大说:“譬如滴个六,把我肚子翻过来也没有这六个笑话,这就是活杀人了。”宦萼说:“你听我说完了着。说得好惹人笑,众人吃一杯。说的不好不笑,本人罚一杯。不会说的,一个笑话罚一大盅。”童自大说:“这就难为死我了,我知道今天这酒全要灌到我肚子里了。”宦萼叫取了骰盆来,自己先吃了一盅,说声:“令酒干。”拈起一个骰子掷将下去,是个三,数到了邬合。宦萼说:“该你说三个。‘邬合说:”晚生有僭了。“他说的第一个笑话是:一个人穷得很,每天虔诚祷告,求一位真仙救度他的苦难。一天,感动了一位神仙降凡,赐他一枚金钱。说:”你到大海岸上,拿着这钱,’炸炸炸‘大叫三声,那海水就干几丈。龙王急了,自然来求你,任你要什么宝贝,还怕没有么?“他叩谢了,走到海边,大叫了三声”炸“,果然水干数丈。一个巡海夜叉爬上来问:”上仙有什么事,撤我的海水?“他想:”若说要宝贝,多了我一个人拿不去,少了又不济事。何不要他的女儿做老婆,有了海龙王做老丈人,还愁没有宝贝么?“就说:”我因没有妻子,要来求你龙王的公主作配。若不依从,我有这个金钱,只用叫几声’炸‘,你的海水就干到底了,你龙王一家就连个存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快去说了来回报。“那夜叉慌忙跳下海,到水晶宫把他这话报知龙王。龙王着急,忙传鲤丞相、鯾(音biān边)军师等众臣来商议。鯾军师说:”须如此如此,就不怕他了。“龙王大喜,就差鲤丞相快去。到了岸上,向那人说:”方才夜叉报说上仙要公主为婚,龙王焉敢不遵?但我家公主是个贵人,上仙须下一个厚聘,才成礼数。“那人说:”我空身到此,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做聘礼的?“鲤丞相说:”何必要别物,仙翁的这枚金钱就可以做聘礼了,公主少不得还带了来。“那人欣然就递了给他。鲤丞相接过,就下海去了,半天不见动静。那人又”炸炸炸“地大叫,那夜叉在海中望着他笑:”你先有个浪钱,’炸‘着人怕你,你如今没了钱了,还’炸‘些什么?“

  宦萼、贾文物都笑了。童自大说:“好骂好骂,你骂我有钱的炸呢。”邬合说:“晚生怎敢?老爷不用多心。”宦萼说:“无心说笑话玩儿,哪里认得真?”转向邬合:“你再说一个。”邻合又说:一个秀才做文章,哼哼唧唧,千难万难,总做不出来。他妻子笑着说:“你们做文章难道比我们养孩子还难么?”那秀才说:“难难难。你们是肚子里有的,要出来还不容易?我是肚子里没有的,要它出来,岂有不难的?”

  众人都大笑。童自大笑着向贾文物说:“哥,他打趣你呢。你做文章可是这样难?”贾文物说:“难矣哉,难矣哉。彼之言是也,非戏我者耳。”宦萼说:“咱们一家吃一杯,叫他也吃一杯,润润喉咙好再说。”大家都饮了一杯,邬合接着说第三个:一个乡下人,他家的房子无处不漏,一下雨竟无栖身之地。他村后山上有老虎,村里又有贼,他家里有一条牛,因不放心,卖掉了。一夜,天又下雨,他躺着说:“我如今既不怕贼来偷我的牛,也不怕虎来吃我的牛,我只怕漏。”尽着念个不住。一只老虎正来,要吃他的牛,听见了这话,心想:“我会吃他的牛,贼会偷他的牛,他倒不怕,反怕什么漏。这个漏是个什么东西?这样厉害!我不要冒失,且等等看,不要遇见了漏。就在牛栏门口伏着,不觉就睡着了。恰好有一个贼,只当他的牛还在,想来偷他的,也听见他说这话。心里暗忖:我同虎他都不怕,单怕漏,这漏端的是个什么?又想了想:管他漏不漏的,且趁早偷了牛去着。走到牛栏门口,黑影里见那老虎睡着,只当是牛,轻轻地跨上,要打它起来。那虎猛然惊醒,着了慌:”不好了,这定然是漏了。“驮着那贼就往山上没命地乱跑。这贼见那虎一跑,也慌了:”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什么漏了。“忙把它的脖子抱紧,任它混跑。天色黎明,这贼一看,原来是一只锦毛大老虎,心中正然着急。那虎也跑乏了,靠着一棵大树喘息,这贼忙爬上树去。那虎见身上的漏去了,欢喜非常,又往前跑。遇着个猴子,问它:”虎哥,你为什么跑得恁个样儿?“老虎说:”不要说起。我去偷一家的牛,遇见了一个漏,我驮着他跑了半夜,他爬到一棵树上去了,我才脱身跑了来。“猴子说:”从来没有听见什么叫做漏,大约还是个人。“那虎同他商议:”你拿一条葛藤,一头拴在我的脖子上,一头拴在你的脖子上,我同你去看。你上树去,要是个人,你推下来我吃了,改日我寻些鲜桃美果来谢你。若是漏,你望我挤挤眼,我好拖着你跑。两个同到树下,那猴子往上爬,那贼着了急,扯开裤子溺下尿来,正撒在那猴子的脸上。猴子低下头,把眼睛一阵挤。那虎正仰着脸望它,一见它挤眼,不由大骇:“不好了,果然是漏了。”拖着就跑。跑了几里,回头看那猴子,那猴子已经被它拖死了,把嘴龇着。老虎说:“猴儿猴儿,我这样费力,你还龇着牙望着我笑呢。”

  说得大家大笑。童自大忽然说:“他这一棒打着了三个,把我们都骂着了,说我们龇着牙望着他笑呢。还不该罚?”邬合说:“晚生是无心,老爷要这样计较,就不敢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