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68)

  大家又笑了一阵,贾文物心有所触,感叹地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众人也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童自大送骰盆与他,他掷了个幺,该他自己说一个,就笑着说:有一文人娶其妻焉,晚间向妻子深深一揖,曰:”周公之礼,不可不达。“其妻不知何谓,默而不答,彼即趋而出。如是者一月矣,妻归而告诸其母。母曰:”尔但云:既侍君子,任君所欲。“妻记其言。他日归,其夫又如前揖而言之,妻以母教之言相答,遂如此云云。久之,妻得其乐趣,不待其夫来揖,即曰:”既侍君子,任君所欲。“其夫则交媾之。如是者屡屡,其夫力不能矣,对阴户一辑而告之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众人见他讲得文绉绉的,倒都大笑了一场。递盆与邬合,邬合忙站起接过,拈起骰子,说声:“尊令了。”掷了个二。该是宦萼,他说:一个人出门回来,见床上睡着个汉子,问老婆:“这人是哪里来的?”老婆说:“他在家因被妻子狠打了,撵出来,没处安身,借我家睡睡。”男人说:“我回来了,他在哪里睡?”老婆说:“他是客,自然让他在床上睡。你将就些在地板上睡睡吧。”男人说:“你呢?”老婆说:“我是自家,我自然是陪客人睡。”那男人想了想,忽然大笑。老婆问他:“你笑什么?”男人说:“我想这人被老婆打了出来到我家来睡,恐怕后来要当忘八呢。”

  众人正笑着,童自大说:“哥要罚一钟。”宦萼说:“为什么要罚我?”童自大说:“人说对着和尚不要骂秃子,你方才这个笑话,不怕邬哥多心,说你打趣他么?”邬合被他点破,脸脖子彻耳通红。宦萼笑着说:“多嘴的,我倒是无心。”吃了一盅罚酒,这才说第二个:一个人做官糊糊涂涂,不论原告被告,拖翻就是二十板。他女人说:“一个犯人也有该打多打少,怎么一例混打?今后你审事,我在暖阁后边听。该打该放,你回头看我做手势。”次日上堂,审了一件事。回头望望,他女人伸了五个指头,又做手势叫打。他当即吩咐:“拉下去打五板。”打完了又回头望望,那女人摆手叫不要打了。他错会了意思,又吩咐:“你们推他在地下滚。”那人是褪下了裤子打的,滚翻了过来,一个软叮当的大屌拖着。那女人见了,把个指头咬在嘴里。他又回头看见,吆喝皂隶:“把他的屪子咬掉!”

  大家哄笑了一阵,又饮了几盅。宦萼对童自大说:“我们结拜过,就是亲弟兄一样了。我与二弟一个是荫生,一个是进士,都算是现任官。贤弟虽然是个加纳的老爷,算不得现任,还得弄一个现任的才妙。”童自大说:“愚弟也有此兴。但细想来,大哥做官有老子作主,人不敢欺。二哥做官有同年相为。我若做了官,上司说我是个财主老爷,张着大嘴就要吃起来。我的银钱是性命一样的,怎肯白送给人?想到这里,就一点兴头气儿也没有了。”宦萼说:“你想的固然是,难道今生就这样罢了么?”童自大说:“可不是么?我如今把个盼儿子的眼都盼穿了,也没有。赶着养个儿子,大了送他去读书,像二哥似的,买个举人、进士给他,也就算得是现任了。”宦萼说:“贤弟,你这话叫做整韭菜包饺子──好长的馅(线)。儿子还不知在哪个腿肚子里转筋呢,就想做封君。就是做了封君,也算不得现任。”童自大说:“我就是这个想头,别的再没法儿。古话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只要有本事,养下个儿子来,长得快着呢。我记得当日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的娘还抱着我吃奶呢。就像几天前的事儿,我如今就这样大了。但只是没本事,养儿子就没法儿。”宦萼笑着说:“你既然这样巴儿子,多娶几个妾,自然就会生了。”

  童自大听了这话,把脖子缩了缩,舌头伸了伸,回头四处看看,叫了两声童禄。宦家的人答应:“他方才出去了。”童自大向着宦萼说:“哥,说正经话,像这样儿戏的话可不要再说。造化方才童禄不在这里,墙有风,壁有耳的,设或传得我家奶奶知道了,不说哥说玩儿话,还疑是我说的。那就叫做竹管里煨泥鳅──直死了。”宦萼笑了笑,说:“你如今既没有儿子,到底另想个主意出来才好。”童自大说:“实在不会想,但恨我生的不是时候。若生在一千多年前,可不好来?却生在如今这时候,只好怨命罢了。”宦萼说:“这是什么缘故?”童自大说:“我听得人说,当初汉朝有个姓崔的,说他拿了几百万钱,买了一个什么司徒。听说这司徒大得很呢,只有他吃人的,再没人敢吃他。我若生在那时候,拼着家私不着,也买上一个司徒做做。只当开了个大当铺,利钱还用不了呢,岂不燥脾?却生在如今,怎不怨命?”宦萼说:“我一团做官的兴被你说得冰冷。但天生我才必有其用,不然生我们这些才子做什么?或者等着卖司徒的时候也不可知。若有这时候呢,愚兄与贤弟大大的两位司徒自不必说。若不能遇,咱们二人优游林下,做个山中宰相吧。”贾文物说:“长兄之志则大矣。独不思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至而至者,命也乎?”邬合称赞说:“好个山中宰相,异想异想。”童自大说:“哥的想头虽然甚好,只山字不合。我们现住在城心儿里,怎说得个山中?还是城字是理。”宦萼说:“城字嘛,是也罢了,只是俗得很,不如村字还雅。”童自大说:“村字好是好,只是太下贱了。村里可是容得我们这样大老官的?得一个半俗半雅的字才好。”宦萼说:“贤弟既如此说,就请想这么个奇妙字眼。”童自大想了一会儿,说:“我当铺隔壁有个学馆,我听见那先生教学生的诗,有一句‘什么什么落御沟’呢,一时再想不起来。”邬合说:“晚生倒记得句把,不知可是?”童自大说:“你说说看。”邬合问:“可是‘一叶随风落御沟’么?”童自大说:“是极是极。这也奇了,你竟是个顺风耳,怎么我家隔壁先生教诗,你就听见了?”转向宦萼说:“我听见那先生说,御者,朝廷之御内也。沟者,御内之沟也。这两个字岂不既富丽又新鲜,岂不妙之乎?咱们三个人一同做个御沟中宰相吧。邬哥同我们天天相聚,不要偏了他,也叫他到沟中来,日逐同乐。哥,我这个想头,可是山顶上一连三座观音堂?”宦萼问:“这又是怎么说?”童自大笑着说:“这叫高庙、高庙、高庙。”宦萼大喜说:“亏你想得出,果然好新奇字眼,可谓妙极而无以复加者也。”

  贾文物说:“长兄,贤弟虽愿为小相焉,但愚意不在斯耳。”宦萼说:“我们好弟兄,有官同做,有马同骑,自然该同心才是。贤弟怎么又有别意?”贾文物说:“小弟已是发甲之人矣,后来倘有侥幸鼎甲之时焉,岂不荣而耀之乎也哉?”童自大说:“哥,这算计果然好。我明天也像哥买个举人、进士做做,好升鼎甲,状而元之,燥其皮也,大约也与那什么司徒差不多了。”贾文物说:“贤弟之言谬矣哉!举人、进士,乃博学而成名者,岂能沽之哉?”童自大笑着说:“哥,我们好弟兄,你还瞒我?你那年中举,多少人还打榜哭庙,还打到那个官儿门口去了。我也跟了去看来。那官儿恼了叫拿人,我穿着一双红鞋,人把我当做秀才,几乎把我也捉了去。亏得旁边有人认得我,说这是童百万,一个字也不认得的大白丁,你拿他做什么?才放了我跑了回家。你道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因着了慌跑急了,掉了一只鞋。到了家里,奶奶疑我在外边做什么偷什么的坏事,被人撵急了才掉了鞋,要拿棒槌打我的踝子骨。是我再三哀求才分辩清了,饶了打,还骂了好几天呢。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如何哄得我?哥,你当日买这举人也费了几个钱。要是价钱贱,今年倒是科举年,要有卖的,你是老在行,总成替我买一个。我兄弟体面起来,也替哥争些光。”邬合说:“童老爷听错了。那一年有个姓家的举人说是买的,非贾老爷也。以贾老爷之大才,取状元如拾芥,何况举人、进士?人之打榜哭庙,并非为贾老爷而起也。”贾文物笑着说:“有是哉,童之迂也。即有如杞梁之妻善哭其夫之哭,非因我也,为二三子也。”宦萼说:“你们大家不要争,真也是进士,假也是进士,争破了网巾边儿没得戴。我们闲话休题,且归正传。古时候不知是哪个说的一句话真好,他说:”无红裙,俗了人。‘像这酒席间,须得个名妓玩笑玩笑,才可以醒脾。不然拿着酒,像灌老鼠洞似的一味蛮呷,总没一点儿兴趣。“因向邬合说:”只有那’肉夹剪‘夏锦儿还好,只是我摸过她身上,有几个杨梅豆儿,故此不敢惹她。“童自大问:”哥,怎么叫作’肉夹剪‘?“宦萼笑着说:”她的那件东西,紧得有趣,又会收锁,故此人给她起了这个混名。“童自大说:”我也没有多见妇人的这件家伙,我觉得烂松得像个皮口袋一般,怎得有这样紧的东西?不怕被它夹成两截子么?“宦萼笑着说:”是这么说说,哪里就紧得这样厉害?“因听见他说话有因,又钉问他一句:”你遇见哪个妇人的家伙像皮口袋一般?“童自大生平只见过他尊夫人那件家伙,一时无心说出,只得笑着说:”我是这样瞎猜,不要管它。“大家都笑了。

  邬合说:“江西来的那个姓严的妇人,生得还好,大老爷只玩儿过一次,怎么再不会她了?”宦萼说:“那婆子的根子大着呢,她是当年嘉靖朝阁老严嵩的儿子严世蕃的孙女儿。她汉子姓罗,是罗龙文的孙子。因家道穷了,才出来接客,只为在家乡怕人笑话,才到这里来的。她好是好,但有个血崩的病,时常要发。我有些嫌她,故此就撂开了。除了这两个,别的都看不上眼。”回头又问家人:“你们可知道近来有什么出名的婊子么?”一个家人叫做多嗣的,应声说:“外边这些婊子并没有听见一个出色的,哪里入得众位老爷的眼?倒有一个瞎姑叫做钱贵的,生得十分标致,又有才学,近日合城闻名。同她相与的都是公子、财主,些把些的人也到不得她家。但她从来不肯出门,或者众位老爷到她家去玩玩儿,她家中也还干净。”贾文物说:“然有是言也,吾尝闻其语矣,未见其人耳。”邬合说:“这钱贵晚生也知道,果然有才学又美貌,算得第一个名妓,可以陪得众位老爷。”贾文物说:“子不过道听而途说耳,其然岂其然乎?”邬合说:“果然不错,晚生怎敢在众位老爷跟前说谎?”宦萼说:“既果然好,我们几时接她来玩玩儿。虽然说她从来不出门,料道听见我们去接,她不敢不来。要做一点儿身份,我吩咐教坊司差人去拿毛链锁套了她来,这倒是容易的事。但有一件不瞒二位贤弟说,你嫂子虽然着实有些贤惠,只是性子厉害些,我不敢轻易惹她。难道像我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竟是俱内的人不成?只不过三个好汉抬不走一个理字,她办事桩桩件件都合理,我不得不遵她。倘或冒冒失失接了人来,一时她发起怒来,如何了得?等我慢慢地同她商量明白了,再做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