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39)

  嬴氏坐在房中,心中悲惨,又想起龙家小子,不由得切齿痛恨:“我一朵鲜花被你采去,和你相好了三四年,怀了肚子,为你出乖露丑,你倒如此花败我,就不顾我一点儿脸面。又把我父女都弄得分散了,无情无义。有日相遇,我把你的肉咬下一块来吃了,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下午邬合归来,嬴氏拿银子给他看,说父母要搬回故乡。邬合赶了去送,方知已去久了。回来问嬴氏丈人搬去之故,她如何好说自己偷汉子出丑的话?只说父母想念家乡,因此回去了。

  姑妄言第十三回

  历尽磨难,嬴氏受骗始改淫心恶贯满盈,贼秃害人终得恶报嬴氏自从到了邬家,虽无房欲遂心,却衣食件件如意。那邬合又十分疼爱她,有好东西,钻头觅缝弄来奉承。要是出去帮闲,必定将肉菜果品各样都买些放在家中。知道嬴氏能饮一两杯好酒,也成大坛地抬回家里来,开头一些日子,嬴氏倒也安心。

  邬合在外的日子多,家中又从没个亲友往来,只有个送水的王老儿,绰号王酒鬼,有七十岁了,在巷尽头住。只有他每天早上送一两担水到邬家来,余外别无一人。嬴氏有时候在门口站着,也不见巷子内有什么人来往。

  一天,王老儿又送水来。嬴氏问他:“咱们这条巷子,通向哪里的?怎不见有人走?”王酒鬼说:“这是条死巷,哪里有人走?街坊又不多几家,都是在外边做生意的,每日早出晚归,如何有人来往?”嬴氏听了,心中一把火被冷水浇灭了。先还妄想,或者遇巧相与个趣人儿,谁知门前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只得死心塌地,夜间同邬合也脸儿厮贴,口儿相亲,互相搂抱着亲亲热热地在一个被窝儿里睡着,勉强做半对儿恩爱夫妻;日间凡是邬合不在家,她就插了门坐在屋里,困了睡一觉,闷来饮几杯。邬合十回来家,九次见嬴氏闭户而坐,心中暗喜,以为这样贞静的女子,是贞节牌坊都建得起的,哪里还疑心她?是以更加恩爱。

  光阴捻指,不觉就是两年有余。邬家这条巷口,有一座土地庙,向日原有个老和尚看守香火。因这巷内人家少,没得养赡,到别处去了,空了许久。近来忽然来了个和尚,法名了缘,生得浓眉暴眼,力壮身强,有三十多岁年纪,来拜众人,要在此庙中修行。众人就说:“我们这巷内只有四五家人家,都是小本经纪,供给不起,只好各家每天轮流出一碗饭、一盏灯油,布施可是一些儿没有。所以前时的师傅住不下去,别处去了,怎好留你?”了缘说:“阿弥陀佛。出家人原是苦行苦修,捱饿也不妨的,何况有饭吃?这就是列位的慈悲了。”众人说:“你既愿意看守香火,是极好的事。我们有个不依的么?你只管来住。”了缘听说,就来住下,庙前庙后打扫洁净。

  这座庙,大门进去是一个院子,三间小房,供着本坊土地,还有个土地奶奶。后面一道墙,又一个小门,也是一个小院儿。两间西厢房,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厨房。这和尚原来是个江洋大盗,事犯收监,越狱出来的。他向来所蓄的财物约有千金,埋藏在地。逃出以后起了出来,藏在身边。剃了头发,做了和尚,护住身子,逃走在外。因想南京是繁盛之地,四方人烟凑杂,可以混迹,就云游到京城来。又怕热闹处被人识破,不便安身。寻了多日,刚刚寻着这僻静巷内的这座无人的小庙,得意之甚。每天只往各家去收盏饭,回来就在庙中高坐,从不出门,众人都说他是一位有德行的高僧。他原本是挂名出家,如何断得荤酒?手中有的是金银,只是不便自己买来受用。

  这个王酒鬼每天来给他送水,常坐了闲话。了缘知他好饮,拿钱烦他去买来,二人共酌。又常给他几个脚步钱,这老儿喜得没入脚处。一天,王老儿送水来,闲话中说:“我蒙老师傅这样厚情,恨我没钱。要有钱,买些什么来孝敬你。出家人的东西不是常常白扰得的。”了缘笑着说:“你要请我,是杀鸡是宰鹅?”王老儿也笑着说:“你一个出家人,也用起荤来了?”了缘说:“狗肉我也吃。你不听得人说,心好不用斋么?”王老儿只当他说玩笑话,笑着答说:“等我有钱着,买狗肉来请师傅。”了缘笑着说:“只要你肯买,我出钱买来同享,如何?”就到房中取了三百文钱递与他,说:“不要买生的。或熟鸡鹅鸭,或熟牛羊狗肉,不拘什么,买来即可。”那老儿嘴笑得咧着,眼白瞪着,撅着几根白胡子,看着他说:“师傅可是当真的么?”了缘说:“不当真难道是假?”

  王老儿每天挑水挣几个钱,沽饮之余买米还不够,成年不见荤腥。如今听见和尚出钱买肉来与他同享,那馋虫已经爬到喉咙上来了,咽了两口唾沫,拿着钱往外就走。了缘又叫了他回来,他倒猴急起来,说:“我说你是哄我的。”了缘说:“不是哄你。你明明的拿着,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随手取了个筐子递给他,说:“买了放在这里面,上边不论什么菠菜白菜,买了些盖得严严的。不可被人看见,要紧,要紧。”那老儿笑着一面走,一面说:“不劳吩咐,我知道的。”

  王老儿去了不多一会儿,且是来得快,笑嘻嘻地拎着筐子回来了。共买了一大块熟牛肉,两只熏鸡。了缘又取了二百文钱、一个大瓦罐给他,说:“我切着菜,你可去把上好的干烧酒打满了来,不拘多少钱。没有人看见便罢,有人见了若问,只说是你买的。”

  王老儿听得打酒,更是跑得快,顷刻而回。他二人关起大门,大斟大嚼,直吃到天晚。那老儿酒醉肉饱,千恩万谢,起身要回。了缘说:“我还有话说。你每天早上往人家里送水不得闲,到午后你闲了,到我处来,替我买东西,我还请你。”又给他一百文钱,说:“这钱给你买双鞋穿,你千万不要对人说。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住不下去,你也就没得吃了。”那老儿喜出望外,连忙回答说:“我的头毛都白了,难道还不知好歹?师傅这样好情待我,就是杀了我,我也是不告诉人的。”作别而去。

  此后习以为常。每天将午就来,替他打酒买肉,二人受用。这王酒鬼生平也没有过这样好日子,快活不过。

  了缘每天往这几家收一盏饭,从不曾到邬合家中来。他也从未见过嬴氏,嬴氏也并不曾看见过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邬合因为多在外少在家,只有一个少年妇女在家中,恐怕不方便,先就对和尚说过:“我家没人,不必来收饭,每月送你五升米,到日子来取。”做定了规矩。先前来过两次,邬合在家,给了他米他就去了。那一天又到了日子,邬合偶然忘了。这几天天气很热,夜间蚊子又多,嬴氏一夜没睡好。早晨天凉,正朦胧睡着。邬合要出门去,叫妇人起来关门。嬴氏困得很,说:“我还要睡睡。关了门,停会儿老王送水来又要开,我不耐烦,你带上门走吧。”邬合也就依了她,把门带上走了。

  恰好这一天是收月米的日子,了缘也知道邬合常不在家,所以一大清早的就来寻他。走到门口,见门还关着,只以为他还未起来。等了一会,不见开门,用手一推,原来是虚掩着的。他叫了一声:“邬大爷可在家?”叫了两声,还不见答应。走进来伸头往客座内一张,不见有人。到卧房窗户眼中往里一看,只见一个妇人赤条条地上下无一丝遮盖,仰八叉睡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净肉,一双小脚穿着大红睡鞋。因怕亮光,用芭蕉扇将脸盖着。虽然隔着一顶冰纱帐子,也看得明明白白,真可爱也。

  他打头顶心上一麻,直酥到了脚底。这个贼秃四顾无人,此时性命都不要了,哪里忍得住?悄悄儿将房门推开,脱了衣服,揭开帐子,轻轻爬上床来。

  那妇人梦中惊醒,把扇子揭开睁眼一看,原来是个和尚。

  这分明是强奸。如果别的妇人遇上这种事情,即便不谩骂厮打,至少也要坚拒的。但嬴氏是个久旷的妇人,自从嫁了邬合这个西贝男子,心中本有寻找方便打点儿野食的意思,今天忽然有人送上门来,尽管来得唐突,有些出于意料之外,但却是想望之中的事情,因此惊醒以后,并没有十分发作,何况那贼秃将她抱得紧紧的,想用力推拒也不得能够,只是瞪大了眼睛惊问:“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大胆。”了缘见她并不十分发火,一面继续奸淫,一面轻声说:“女菩萨,小僧是来化缘的。”嬴氏被他死死地抱住,挣扎不得,只好任其轻薄。过了好一会儿,了缘松开了手,方才喘过气儿来。问他来历,贼秃说:“我在巷口土地庙中住,来了两三个月了,并不曾见你的娇容。若早知道,我早来亲近了。”嬴氏浑身酥软,又怕王老儿送水来,推他下床,要他快走:“你快走吧,既然你住得不远,以后相会的日子多着呢。一会儿老王就要送水来了,让他撞见,怎么得了?你快穿上衣服出去。”

  贼秃听她的口气不但不火,还有许他下次再来的意思,满心欢喜,亲了几个嘴,两人一齐穿衣下床。那贼秃捧着妇人的脸,又亲了几个嘴,要他约个日子好来。妇人说:“我家的在家或不在家,日子定不得。你留心,但看见他出去,左右无人,你来轻轻敲门,我就放你进来。这里邻居稀少,你只管放心。”

  贼秃欢喜得了不得,两个人笑嘻嘻地携手同出房来。不料想正好王老儿送水来,撞了个满怀,笑问:“老师傅来作什么?”贼秃忙回答:“我来收月米。”低着头忙忙地走出去了。这妇人也急忙缩回身来。那王老儿只当邬合在家,也不管这些闲事,倒了水自去。

  那贼秃回到庙中,心想:“我也遇见过好些妇人了,总没有她这样标致风流。要有这个妙人儿长远守着,也不枉我出家一场。须得设个法子骗了她出来。”

  这贼秃在庙门口留心守了一日,不见邬合回来。捱到掌灯时候,知他家无人,走来轻轻敲门。这妇人听得门响,走来开门,见是和尚,笑吟吟地放他进来,随即把门闩上。到了房中,那贼秃假作惊慌,说:“不好了,早间你我两人出去,被老王看见。他午间吃醉了,到我那里发话,说我来你家偷情。我再三分说我是来收月米的,他说:”我明明看见你们两人手拉手走出去的。普天下化米化缘的和尚多了去了,我七十几岁的人,从没有听见这么个化法。他家又没男人在家,你怎么能拉着妇人的手笑嘻嘻地一起出来?你们两人明明是通奸,还要胡赖。‘我被他拿住筋节,没得可说,只得软求他。他说要不张扬,须送他一百两银子,方买住口声,不然定要告诉你家大爷,还要会同众街坊送你我到官处治。我哀求了半日,求他宽我十天,我凑银子给他,他才依了。他说明天还要来跟你讲话。我哪里有这些银子给他,这可怎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