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22)

  二人情兴复萌,正在缱绻之时,不觉天色已曙。二人起身下床,钟生看着钱贵梳洗,亲为之掠鬓,代为之画眉。万种亲爱之情,不能言尽。梳洗方毕,只听得梅根一路叫了进来:“钟兄起来不曾?小弟来扶头了。”钟情忙迎了出来,说:“吾兄来何早也?”梅根笑着说:“弟恐兄乍入阳台,好梦不能即醒,特早来惊梦耳。”相视大笑。

  两人到堂屋中坐下,代目捧出茶来,二人吃了。梅生取出昨夜嫖金,今日东道,交与代目。代目进房对钱贵说知,钱贵不肯收,叫代目一定还了梅生,梅生只得收回。少顷,钱贵出来同坐。早饭毕,谈了一会儿,又拿出酒肴来,三人入席而饮,无非说一些新诗,行几个妙令。

  郝氏昨天见了钟生,看他衣衫褴褛,很不满意。因女儿叫备酒饭,少不得整理送出。后来接了梅生的东道之费,也还不十分着恼,以为他到晚就去。不想女儿竟留下了他,却又不见一文宿钱,已经满肚子忿气,今天又见女儿自己拿出私房钱来做东,越发气得了不得。因看女儿面上,不好发话,恼得只在自己卧室坐着,总不来理睬,一应事情,都叫代目、财香料理。

  他们三人饮过数巡,梅根问:“兄今日可回府么?”钟情说:“小弟也要回去,蒙钱娘苦苦相留,不忍拂其盛情,再住一日。”梅根笑着说:“谚云:得鱼岂可忘筌?你二位如此相亲,何以谢我这月下老?”他二人同声说:“多感厚德,容图后报,决不敢忘。今且以一卮(音zhī支)为寿。”二人起身,各斟一盅,奉与梅生。梅根笑着,站起身来饮了,又回敬后坐下。梅生又问:“钟兄遇钱娘,昨天已有新诗相赠,钱娘可有佳章酬答否?”钱贵微笑说:“钟相公佳作,阳春白雪在前,妾巴人下俚之言,岂敢相和?因钟相公说自幼贫寒,为亲友所不齿,妾见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胜慨叹。诌得一调《木兰花慢》,不敢献丑,恐相公喷饭。”梅根说:“钱娘不必太谦,就请赐教。”钱贵含笑,慢慢地念了出来:想人生贵贱,皆前定,有何妨?叹人尽欺贫,众咸趋富,出丑张狂。思量从来世事,尽多更,何必恁匆忙。富贵焉知不败,贫穷岂便无昌?凄惶,有限几时光,谁弱又谁强。复何须乃尔,千般丑态,万种无良。推详事多反覆,况人生怎定得沧桑。堪笑人皆睡梦,安能洗尽污肠?

  梅根听了,说:“妙极妙极,骂尽世情,钱娘真钟兄之知己也。”又向钟情说:“钱娘既有佳作赠兄,吾兄不可无答。或诗或词,也请教一首。”钟情说:“既承兄命,敢不呈丑?弟得钱娘厚爱,亦有数言以谢之,故美其名曰《意难忘》。鄙言志愿而已,幸勿大噱。”于是也慢慢地念了出来:漂母流芳,悯王孙进食,义侠充肠。章台英俊眼,贫贱识韩郎。红拂伎,目非常,奔李靖归唐。适蕲王,梁妃显达,千载称扬。负羁哲妇无双,识文公终复,杰士从亡。逃吴胥乞食,浣女献壶浆。豪杰事,属闺房,试说姓名香。到今朝,垂青顾我,又有钱娘。

  钱贵听了说:“妾何人也,怎敢当郎君如此高比?所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就叫代目取出笔砚和一幅白绫,请钟生写。钟情把钱贵的词写在前面,他自己的写在后面。写毕,梅根接过,念了一遍,赞颂不已。钱贵说:“以妾之俚语与钟相公尊作同书,真正是精金配顽铁,美玉并瓦砾了。”梅生说:“你二位都不必过谦。两调佳章,若传出去,都可以纸贵洛城的。钱娘何不以此两调被之新声,长歌一番?我们洗耳静听,如何?”

  钱贵欣然应允,各送巨觥,先将钟生的词歌了。二人饮毕,梅生酬了一杯。歇息了一会儿,又各送上酒来。钱贵才将自己的词歌了。二生大喜,彼此欢饮酬酢,饮到天晚,梅生别去。钟生与钱贵二人如并蒂芙蕖、穿花蛱蝶,百般恩爱。又住了一夜,次早苦辞要回。钱贵知不可留,在箧中取出银子一封,说:“此银约有三十余两,是妾向来所积,今赠君权为灯火之费。若有不敷,将来再取。妾倘有衷肠欲诉,托人请君,望君即来。”钟情说:“卿若见招,我必就到。但你之情爱,我已难当,厚赠如何好受?”钱贵说:“君何外妾?妾身既已属君,况此身外之物?妾之所有,皆君之所有也。”钟生感其言,也就收下。二人携手流泪,依依不舍。钱贵又说:“郎君万分自爱,秋闱后妾当洗耳以听佳音。”钟情说:“卿亦当自爱。前言须紧记,万不可因我而受辱,使我愈不自安。”彼此郑重而别。正是:无眸瞽妓,胜于有眼男儿;须眉丈夫,不若巾帼女子。

  钟生到了家中,开门进去坐下,打开钱贵赠他的银子来一看,都是上好的锭儿,不觉堕下泪来,心想:“我自幼椿萱①见背,兄嫂将家私变卖,不知何往。依傍了外祖数载,后外祖先逝,亏得给我些私蓄,才觅了这间房子栖身,并盘缠了两载,这几年来,多承梅兄间有所赠,以佐薪水,才苟延到了今日。其余骨肉至亲,尽同陌路。不意今日与钱姑无心之遇,不但赠我若许之资,且以终身相托。此情此德,没齿难忘。我趁此有余之时,可以苦攻。今秋倘百尺竿头,得进一步,完她终身大事,就是报德了。”

  ————————①椿萱──指父母。椿是椿树,有香椿和臭椿两种。因为椿树长寿,用来比喻父亲。萱是萱草,就是黄花菜,一般种在北堂,而北堂是母亲的居处,所以用来比喻母亲。

  第二天,钟情到书铺买了许多墨卷、表论、策判之类回来,又制了几件随身的衣履,备了数月的柴米。恐自己炊爨耽误了读书,就雇了一个江北小厮叫做用儿的来家使唤。然后自己拟了些题目,选了些文章,足不履户,只有会文之期才出去。闲常只埋头潜读,真是鸡鸣而起,三鼓方歇,以俟秋闱鏖战。

  姑妄言第八回

  花了银子,想嫖钱贵一夜遭唾骂定下计策,再偷火氏半宿得恩情竹思宽那天别了铁化,带着他所赠的那一封银子到钱家来,恰好大门开着。走进里面,悄悄儿蹑足走到钱贵房门口,伸头一张,见钱贵靠着桌子,手托着香腮,一只手做着手势,虚空模拟,脸上笑吟吟的,不知心里想些什么。竹思宽见了这个样子,不由得骨软筋酥,忙到郝氏房中。

  郝氏正在床上躺着,他上前抱着亲了个嘴,亲热了一番,郝氏笑着说:“不劳你假奉承。你昨夜为什么不来?想是哪里又叙上新人了,所以这时候有这些假亲热。”竹思宽说:“也没有什么新人。一来我前晚在你这里,一夜不曾合眼,昨日乏了,歇息歇息。二来我如今不敢常常到你家来,心里有些过不得。”郝氏说:“我同你相与了这几年,今天竟重新讲这句鬼话!有什么过不得?是什么缘故?”竹思宽搂住她亲了个嘴,说:“不瞒你说,你的那个女儿是个狐狸变的,会摄人的魂魄。我一瞥见了她,就掉了魂。你要叫我同她沾一沾身,我情愿死在你肚子上。在你家替你当个老乌龟,你就拿棍子撵也撵不出我去。”郝氏含笑打了他一个嘴巴,说:“我同你相厚了这些年,我还一心想要嫁你呢,她也算得是你的半个女儿了,你还想做这样的事儿?”竹思宽说:“你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相干,有道是‘鸡巴硬了不认亲’,何况按外国的风俗说:”生我者不淫。我生者不淫。‘除了自己的亲娘同亲生的女儿之外,别的一概可以混弄。像她这样的女儿,十个指头扯扯,关着哪一条筋?你若肯容情,我把你娘儿两个当做素珠,一串儿穿起来。你大概是怕我吃白食,所以才有这些推托。“就在腰间掏出那封银子来打开,说:”这是五十两细丝纹银,特来相送。你作成我一作成,我将来还要重重地谢你。岂不强似她前几天接的那穷鬼?“郝氏说:”还提他呢!我只接了梅相公的一两东道银子,被他吃了两天去,这还不打紧,女儿还白白地陪他睡了两三夜,一个钱也不见。“竹思宽说:”可又来,只许她白接人,难道你叫她留我一夜却不成了?“郝氏说:”这丫头性子古怪,只好等她哪天高兴的时候,我慢慢儿地对她说。她要是肯依,就是你的造化。不过有一句话先要说在头里:只许你尝尝滋味儿,不要得了甜头就恋着她撇了老娘,要不,我把你的肉零碎咬了下来。“竹思宽说:”我原不过想尝尝,怎敢得新忘故?你但请放心。“

  竹思宽为了要讨郝氏的欢心,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了。郝氏得了他的银子,又被他奉承得浑身痛快,推辞不得,叫他坐听佳音,就起身走到钱贵房中。

  钱贵因为与钟情订了终身之约,心中欢喜,未免那喜色就露于面上。郝氏见她喜气洋洋,心中暗喜,就说:“儿啊,我看你一脸的喜色,大约是有喜事临门了。”钱贵说:“儿处在这活地狱中,有何喜事?”郝氏说:“喜事倒有一件。你若肯依从了,也是件小喜。”就将竹思宽送来了五十两银子,要与她睡一夜的话说了出来。钱贵不等她说完,就大怒起来:“这奴才,连畜生都不如了。他与母亲相处了多年,怎么又想起我来?这种猪狗不如的下流东西,就该拿驴粪塞他的嘴。我自幼见他是个吮痈舔痔行为不端的小人,屡屡要辱骂他,因他和母亲相知,我看在母亲面上,容忍多次。他今天居然这等无知妄想,放起这样的臭屁来,我当与他性命相搏。尽管我眼睛看不见,我若听得他声音,遇着这大胆的猪狗,与他誓不两立。”接着“千小人、万匪类”地骂不绝口。郝氏恐怕竹思宽听见了恼怒,以后再也不来了,就说:“你不肯就算了,何必这样破口大骂?”忙抽身出来。

  原来竹思宽就在房门外面站着,本是一团高兴来听好消息的,谁知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郝氏怕他羞怒,忙拉他到房中陪话,说:“那丫头娇养坏了。你宰相肚里好撑船,看我薄面,不要记怀。我替你陪礼。”叫财香收拾酒肴来与他消气,又将银子还他,说:“你请收回吧,我没福气要你的。”

  竹思宽如何舍得撇了郝氏这个对子?就说:“你女儿不肯,你是肯的,银子就送给你吧。你叫我拿了银子到哪里花去?”郝氏也就笑纳。二人吃到天晚了上床。竹思宽说:“你女儿恶口骂我,我且拿你出口气吧。”使出蛮力,足足拿郝氏出了半夜的气。郝氏心中暗暗感激女儿的这一场痛骂。竹思宽把力气费尽了,睡下暗想:“妇人中贤惠的太贤惠,泼赖的太泼赖。铁家娘子那样温柔娇媚;钱贵这妮子看她也还好,谁知这样可恶!我还是串通了老屠,把小铁引了出来,同他娘子去亲热是正经。”想了一会儿,一觉睡到日出方才起来,别了郝氏,到屠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