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26)

  假装一脸笑容堆,舔痔吮痈惯会。

  在座惟闻赞好,出门时刻相随。

  呼来喝去疾如飞,若论帮闲无对。

  因他有这些妙处,宦萼十分喜欢他,一刻也离他不得。宦萼虽然是个目无亲友、一毛不拔的主儿,与他倒还合得来。邬合常常得他的资助,饱他的酒食,还有一首小令《丑奴儿》,是专门说他二人的:胁肩谄笑世皆然,邬合何尤。

  更有当羞,今日衣冠尽效尤。

  骄顽公子痴愚性,衣食无忧。

  酒色为谋,说道诗书胜似仇。

  宦萼家中有一座花园,山石玲珑,树木掩映,楼阁参差,池沼婉曲,果然十分富丽。他父亲曾请了个文人起了个园名,题曰“斐园”,取的是“绿竹猗猗,有斐君子”的意思。初夏天气,百花尽谢,莲叶初舒。他园中有一个啖蚊轩,面向莲池,四围有数十棵榴树,前后翠竹参天,桐阴匝地,四面皆窗,一望无际,真好一个凉爽的去处。为什么叫“啖蚊轩”?原来取的是古时候齐景公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当年齐景公天暑独卧,听得帐外蚊声喧然。景公说:“白鸟营营,是以饥耳。”开帐放入,任意恣啖。此轩是他避暑之所,取其豪迈之意,故命此美名。

  一天,宦萼坐在啖蚊轩内的一张大凉床上,垂头丧气,满脸愧惧之色。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原来侯氏有两个贴身丫环,是她在北京买了带来的,一名娇花,一日嫩蕊。嫩蕊还小,娇花有十五六岁了,生得甚是妖娆。特别是那双眼睛更是动人,竟是一泓秋水,只要她斜溜一眼,由不得身上就一麻。她又是北京生长的,说话娇声嫩气,身段柔浪风骚。有四句诗,是专门赞她的:梨影拖肩柳折腰,绿罗裙子系红绡。

  虽然不比婵娟贵,亦有婀娜一种娇。

  宦萼久已垂涎,想采她的那一点花心。只因畏惧侯氏,不敢放肆。间或背了侯氏的眼,或望她笑笑,或撂句把邪话勾引。她也不答,只把眼睛斜瞟一下,宦萼浑身就酥一下,也不知酥过几千百遍了。这丫头更有一桩妖样,宦萼或向她做丑脸调笑,她就正颜厉色,竟像不可侵犯的样子。等到宦萼不敢惹她,她又做出那娇态来,扭头捏项,抿嘴咬唇,或斜溜一眼,或微微一笑。把个宦萼引得魂都不在身上,急得不死不活。

  这天早上起来,娇花服侍侯氏梳洗了一早晨方完,急急地往外走。宦萼也要往外边去,一眼瞥见她忙忙地向后园里走,就悄悄儿跟到北窗下,往外一张。原来那丫头一时尿急,到园中撅着个白屁股,正在那里:冲破绿苔痕,遍地珍珠溅,看得好不动火。不想侯氏正走了出来,一眼早已看见。正值旁边放着个棒棰,拿在手中,轻轻走到宦萼身后,夹肩一连两下。幸喜侯氏力弱,不曾打折了肩骨,疼得他龇牙咧嘴,慌忙躲避。

  侯氏骂了他一句:“没廉耻的东西,那丫头溺尿,你偷看什么?”宦萼一手揉着肩头,挣红了脸说:“我……我何尝看丫头来?我来看看院子里可有什么花,采些来送你戴戴,怎么冤赖我?”侯氏把两只红眼一瞪,说:“你明明在这里偷看,还敢强嘴。你怀的是什么心肠?”举起棒捶又要打下,吓得他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被门槛绊得往前一失,几乎跌倒,又吃了一惊。一个人跑到啖蚊轩,坐了一会儿,又气又疼。看见两边僮仆林立,又羞又恼,甚觉无聊,因命取酒来吃。左右答应了一声,不一时,海错山珍,嘉肴异果,罗列满案。

  家人将一个莲蓬头的紫金盅,筛了一杯驴精粉调的补肾酒奉上。他独饮了几杯,愈觉闷将起来。喊过一个家人叫宦英的来,吩咐说:“你到老邬家去,问他为什么几天不来见老爷。今天有要紧的话要对他说,叫他赶紧就来。”宦英领命就跑。宦萼又叫他回来,叮嘱说:“你说我老爷在园中吃着酒等他,要他快来。”宦英说:“小的只说老爷吩咐,他若来迟了,下次不许他上门。他若听得这句话,自然如飞就到。”宦萼说:“你的主意不错,倒也用得。”宦英见主人赞他,一团高兴,如飞而去。

  没过多久,宦英回来禀告:“邬相公来了。”宦萼说:“叫他进来。”原来那邬合已经在槅扇外面站着,听得“叫他进来”四字,急忙曲着腰跨进门槛,一揖到地说:“门下晚生连日未得趋侍,有罪有罪。”宦萼也不起身,只把手略举了一举,叫“看座”。从人掇来一张机子在桌横头放下,邬合谦逊一番,方敢就坐。宦萼命斟酒,左右斟上送来。邬合忙站起身来接在手中,满面假堆笑容,说:“连日不曾侍奉大老爷,罪已擢发难数,怎敢反蒙踢酒?”宦萼说:“便酒不必过谦,你且干了。”邬合深深一恭谢了,然后一饮而尽,方才坐下。宦萼说:“你连日不来,我闷极了。你在家里做些什么事?”邬合嘻嘻地笑着说:“只因晚生不曾服事,致使大老爷抱闷,门下罪该万死。”又深深一恭,说:“因舍下有些俗冗,幸求宽恕。”宦萼问:“你家有什么事?”邬合说:“因小人终日在府上侍奉,那一天傍晚回去,贱内在家,不知何故被人拐去了。因在兵马司①投状,请求缉捕。为此忙了数日,未曾得觐尊颜。”

  ————————①兵马司──元明清主管京城治安的衙门。元代大都南北城各设兵马司,置都指挥使主管。明代设五城兵马司,置正副指挥使主管。

  宦萼听了大奇,问:“你这样一个有趣的人,怎么娶这么个不才的妻子?你也不防范她,被她逃走了。”邬合说:“小人妻子平素极贞静的,终日关门独坐,从来足不履户,并无苟且之事,街邻都称赞她贤淑,焉肯背夫逃走?这是坏人引诱了她,与小人妻子毫不相干。她虽走了出去,必定还是守节不二的。所以小人才急急地寻她,不忍弃舍这样的良妇。”宦萼说:“既然如此,你何不来禀我?我老爷差人去传谕兵马司替你拿捕,他难道还敢不遵奉么?”邬合说:“若大老爷传谕,他奉命不暇,焉敢不遵?但只是晚生家这等末事,不敢干渎天听。”宦萼大笑说:“说得好,说得好。”又问:“你妻子姓什么?”邬合说:“山妻姓嬴。”宦萼说:“这可就怪不得她了。一个妇人家姓淫,自然就会跟人走了。怎么她姓这么个姓?”邬合说:“这个姓从古来就有,秦始皇就姓嬴。”宦萼笑着说:“我前几天听鼓儿词,才知道秦始皇的妈就会偷汉子。这是她家祖代传下来的毛病了。”又说:“你只管放心,我差人拿帖子跟知县去说,叫他上紧去拿,必定就能捕得。你补个失呈进去,这不强似兵马司么?”邬合忙起身拜谢说:“这就更妙了。叩大老爷天恩。”

  宦萼就吩咐长班拿帖子到县里去投。邬合站起身来说:“小人同去递了失呈,就来服事。”宦萼说:“不消你去。”又吩咐长班:“你到县门口雇人替他写了失呈,同帖子一起传进去。”长班答应,向邬合问了姓氏居址。邬合详细说明,又向他道谢了,长班拿了帖子立即就去了。

  邬合坐下,宦萼笑着说:“你妻子既然有人诱她逃走,必定有些姿色。往常怎么就不让我见一见?况且我待你不薄,你就叫她同我相与相与,我老爷也未必就玷辱了她。”邬合说:“小人蒙恩如此,巴不得献妻出子。惟惭裙布荆钗,上污了大老爷龙睛凤目;且恐寒贫粗陋之躯,有玷富贵金玉之体。今后倘若获着,大老爷若不见弃,留为外宅,小人叨光多矣。纵她贞烈不从,小人定然劝她依顺,以尽野人献芹①之意。”

  ————————①献芹──也叫芹献,指微薄的礼物,是送礼的谦辞。

  宦萼被他奉承得满心快活,摩着大屎包肚皮,狂笑了一阵。又问:“你家离我府中甚远,今天怎么来得这样快?”邬合说:“昨夜梦见祖父说:”宦大老爷天恩如此,你虽有事,明日可去请安。若是宦大老爷一恼,连我们在阴司都有罪了。‘晚生今日清早就来的。因途中遇见了兵马司的差人,同他到茶馆中说了一会儿话,问他贱内可有些影响,然后急急赶来。路上遇着了英大叔,听说大老爷呼唤,小人恨不得连手放在地下,如狗一般尥着蹶子跑来。“宦萼笑着说:”你家好在行的祖宗,才生下你这样知趣的人来,可爱,可爱!“邬合忙躬腰说:”不敢当,大老爷过奖。“宦萼说:”我终日独坐,除你之外,再没第二个人可对,故此少你不得。“邬合说:”晚生蒙大老爷天高地厚,自恨无可奉承。但学生听得人说,当日有个孟尝君,门下有三千客。他不过是个公子,尚还如此。何况今日大老爷一位贵公子,要三万客也有,何不待邬合去寻些人来趋侍左右?“宦萼说:”你虽说得是,但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你看我何等门第,可是轻易与人下交得的?除非与我势力相当的儿孙,有钱八座的弟子,才可交往。你想合城中哪里还有像我的第二家?只因你知心识趣,故与你杯酒往来。不然,我之潭府①中可是你此辈人到得的?我若泛然混与人相交起来,岂不辱朝廷而羞当今乎?“邬合说:”大老爷这段想头,非天聪地明不能及此,岂晚生下愚可到。“忙站起来打一恭说:”承教。“又说:”古人云:聪明不过帝王,伶俐不过大公子②。果然不谬。但晚生想来大老爷这样抱闷,晚生恨不欲捐躯,但恐死而无补耳。以小人一人之便嬖,既不足使令于前,而外边这些王孙公子,或八座而不富,或金多而位不显,实在也不屑同他们相与。万不得已而思其次。或大老爷族党中的叔叔、兄弟,拣几个知窍些的,从新交起友来,就可以朝夕盘桓了。他们与大爷同于祖宗一脉,或还不致于有玷。“宦萼听了,勃然变色说:”不通,可恶。放狗屁而胡说者也,可恼可恼。“

  ————————①潭府──指深宅大院,一般只用于称别人的府第。这里由宦萼自己称自己的住宅,说明他的故作风雅而不通。

  ②聪明不过帝王,伶俐不过大公子──这是篾片邬合随口编出来借“古人云”来奉承浑蛋工资宦萼的。

  见宦萼动怒,邬合不知道为的什么,吓得战战兢兢,忙出位跪在地下,自己打了几个嘴巴,哀告说:“小人失言,不识忌讳。死罪非轻,小人情愿领死。万不可气坏了大爷玉体。”连连叩头不止。宦萼见他如此,又说:“你起来坐了,我不罪你。”邬合哪里敢起来?叫了数次,方站起侍立,神色犹自未定。宦萼叫他坐下,说:“你罪坐不知,尚犹可恕。但你草茅下士,哪里知道我阅阀朱门中的一团大道理?你就说这些穷族人吧,岂是招惹得的?就有几个匪长辈百般会奉承我,我不过不好意思同他鬼混,我岂屑于睬他?至于说起祖宗二字,我正在此恨他如醋。一者他当日不能挣一个大大的官做,今天叫我一个八座公子,逢年遇忌替他叩头,已经是气得我发昏,这还情有可恕。还有一件:你当日代代单传,只生我家父老先生一个,今受诰赠敕命,就够你荣耀得很了,又无缘无故生出这许多没要紧的儿女来。若都做八座的官,都像我家的富,不丢我脸面,不来沾染我,不辱没我,也还罢了,却又穷的穷,贱的贱,不是来呵我写字与老爹去照看他们,就是来呵我要吃我的东西。就是把我的卵脬呵肿了,我只是不快活。我如今疏远他们,还怕人知道呢,要说这人是宦太老爷房份中的兄弟,或是宦大老爷隔从的叔叔,真使我羞愧难当。我不理他们,他们还无耻地常来缠扰,我避之犹恐不及。若再与他们往来起来,我在这世上一刻也存站不住。你是知道的,我那姑父刘太初,一个穷秀才,教书糊口的人。他见了我,不自己害羞,还要做那姑爹的身份。我气得要死,总不理他。他倒还知机,总不到我家来缠扰。你想我一个万人之上、三人之下的人,怎肯在这些穷骨肉眼前低声下气?岂不惧为识者所笑?你道我说得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