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33)

  这个聂变豹虽然作恶多端,他的正妻单氏却甚是贤惠仁慈。她待这些小妾们不但不醋,而且个个加恩,连聂变豹都甚是敬她。她每逢得知丈夫做了恶事,都要苦口相劝。聂变豹虽不能全听,十分中也还听她一两分。那垂丝丫头去哄嬴阳,因是奉主人之命,不敢不遵,大非本愿。她哄嬴阳到了闵氏房中,去回复了聂变豹,见他兴冲冲地去了,忙来向闵氏说:“已经把嬴阳哄到姨娘屋里,老爷去了,不知他死活如何。姨娘快去解劝解劝,救他的性命要紧。不然这个罪孽是姨娘同我造的。”闵氏说:“我先去。但恐我的面皮小,救不下来。你可悄悄儿去禀奶奶,求奶奶力量,或者还有几分指望。”闵氏来到自己房间,垂丝忙到单氏房中,将主人叫她哄诱嬴旦的话详细禀上,求奶奶力劝,救他的性命。又说:“奶奶只说听见传说,千万不要说是我来禀奶奶的,恐怕老爷嗔怪。”那单氏听了,叹了两声,念了几声佛,忙叫丫头去请聂变豹。

  聂变豹去了以后,那美妾站起来,走到嬴阳面前蹲下,用手抚摸他的身上,说:“我看你也是个伶俐人,怎么大胆到这里来?”嬴阳先见她求情放了绑,此时又如此见怜,感激不尽,哭诉说:“实在是有个女子约我来的,奶奶救救我吧。”那妾说:“人约你进来的话并无见证,就是到了官,这句没指实的话也不可信。况且你人赃现获,一顿夹打再不能免。总是你自己的错,怨不得人。我同这些丫头哪一个不可怜你?你看老爷那性子,可是劝得的?叫我如何救你?”嬴阳说:“奶奶的恩典,我死了也是感激的。我死,怨命罢了。但我只有一个寡妇娘,又没有兄弟姊妹,可惜白养我一场。”说罢就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妾也滴了两点泪,附在他耳上说:“只有一件事可以救你,你可依得?”嬴阳听说可以救他,就住了哭声,说:“奶奶肯救我,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有什么不依的?”那妾说:“我家老爷酷爱小官,你要是肯舍出身子,才能救得了你的命。”嬴阳听了一呆,也悄声说:“外人传说老爷的东西连妇人都禁不得,我怎能承受?”那妾又悄悄儿说:“你依了吧,大约是要受些苦,但也还未必就伤命。想来你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兴许能够承受。实话告诉你吧,送官是假,他因为爱你,你又屡屡不肯,所以才定下这毒计。你再不依,他动了鲁的,你还不是白白送了性命?你难道还不知他平常的狠毒么?”嬴阳方才恍然大悟,尽着叩头说:“奶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是能不死,后来报你的恩吧。”叹了一口气说:“罢了,料道跳不出去,舍着身子,把性命交给他吧。”那妾说:“既如此说,等他来,我救你。”说了,仍回位坐下。

  不久聂变豹回来了,那妾说:“我有一句话,老爷肯听么?”聂变豹问:“什么话?”那妾说:“这小子虽然来偷,赃物既不曾拿去,又不曾有奸淫的事。恕他年小无知吧。他方才哭诉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并无亲人。他也还生得好,叫他拿身子替老爷陪罪,老爷出了气了,就不必再深究了。我才问他,他也情愿。”聂变豹说:“既然有你说情,我依了你。”回头对嬴阳说:“我看她面上,饶你一条狗命。你须顺顺的,若拗手拗脚,我却不饶你。”

  说罢,叫丫头们抬过一条春凳来,铺上褥子,地板上铺了条红毡。叫嬴阳两脚站在红毡上,上身趴在春凳上。嬴阳此时身不由主,只得任凭他们摆布。聂变豹浑身脱光,笑对那妾同众丫头说:“你们都不许走,在这里看我老爷试新。”

  半晌,只听见嬴阳大叫一声,透过一口气儿来,浑身乱颤,哭着喊:“不得活了,不得活了。”那妾同婢女们看得毛发都竖了起来,又不敢上前来劝。那聂变豹笑嘻嘻地只是放纵,一面说:“你只当在衙门里捱夹捱打,那难道是不疼的么?”那嬴阳本来已经被他整得一阵阵头脑发昏,眼中金星乱冒,再加上这一下,疼得昏迷了过去,跌倒在红毡上,声气全无。聂变豹哈哈大笑,赤精条条地坐在椅子上说:“你这没福的奴才,当日要是好好儿地依从了我,有何不妙?今天还不是没逃过我的手心儿么?”

  那妾心中不忍,也顾不得聂变豹在面前,忙上前抱住了嬴阳的头,叫:“快取开水来。”丫头们忙去倒了一杯水来,灌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哼了几声,微微醒转。聂变豹说:“不要管他死活,叫小厮们拉出去,撂在空地上去吧。”那妾说:“这小子罪不至于死,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爷请安歇去,我同众丫头们慢慢儿救他。明天天不亮叫人送他回去,也是老爷的一点儿阴骘。‘聂变豹呵呵笑着:”凭你凭你。“披上衣服,也不穿裤子,一只手搂着一个丫头,两个丫头提着灯笼。才要走,那妾又说:”老爷且请驻步,这小子也够他受的了,那包东西,只把鞋留下,那些首饰,就赏了他吧。“聂变豹恨了一声,说:”便宜了这奴才。“说罢去了。

  聂变豹初意是要置嬴阳于死地以雪恨,如今竟放了他。一来是看闵氏之面,二来实亏单氏把他请了去,苦口力劝了一番,所以只淫毒了一场,了其宿愿,也就罢了。

  这时候嬴阳心中已经明白了些,见这美妾如此怜惜他,暗想:“我是哪里来的造化,遇见这位恩人,不然,这性命就完了。那妾见聂变豹已去,叫丫头把嬴阳扶到凳上睡下,又拿了个枕头让他枕着,再拿灯来照看他的肛门,只见裂了几条缝,大肠头拖着。一面拿块旧绸帕把血拭了,一面叫丫头们替他往里揉,又叫拿杯热酒来给他吃。嬴阳吃不下,那妾说:”你勉强吃些热酒,活活血。“嬴阳却不过她的情,强呷了一口,又闭下眼睛,迷迷糊糊地不做声。那妾叫拿床被来替他盖上。大约到了三更时分,嬴阳方才清醒过来,只是肛门疼得受不得,身子痛得动不得。举目一看,见两三个丫头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只有那美人还坐在旁边。他掉泪说:”奶奶的救命之恩,我杀身也难报了。“那美人将嘴附在他耳上说:”我与你同病相怜。我姓闵,也是好人家女儿,已经许过人家了的。不知什么人说我生得标致,他叫人到我家,说要娶我做妾。我父母不肯,他竟差许多家人抢了我来,也似你一般将我淫毒。我是个少年女孩儿,几乎丧命。后来听得我夫家同我父亲告状,他假捏我父亲卖女文书,反说我父亲同夫家串通伙骗,都受了重责。如今我在他家虽然算是个宠妾,但我恨在心头。因是女子,无法报仇。他爱你久了,几次叫人去说,你不肯依,他恨极了,才出此毒计。他同我商议,我再三劝他不可。他大怒说,若不依他,就要拿我替你,你想这可行得?我心想你是个乖觉的人,未必就会上他的美人计,谁知你竟投在他罗网中。今天逃出命来,就算造化了。“又说:”他家这些恶奴才,没有一个不帮主人作恶的。我明早叫他们送你到家,你把这个包儿带回去,变卖了医治将息。“又拔下一根金耳挖来,插在他头上,说:”家人若送你到家,不曾拿走你的东西,你到家以后,拿这耳挖来回复我。若不曾送你到家,或是拿了你的东西去,切不可给他们,我好追究。“嬴阳感恩无地,只叫恩人。闵氏起身开了柜子,拿出十多两一封的银子过来,说:”我虽得宠,但不管银钱。头面虽有,又都有数目,给不得你。这几两银子你带去盘缠。“又拿着那只鞋说:”这就是我的鞋。他前天要了去哄你的,也赠与你。“嬴阳说:”我怎敢要?“闵氏说:”我赠你这鞋,不是私情,有个缘故,你切记着。一来你今日之事,因此鞋而起,见此鞋就要想起今日,再不可如此孟浪了。二者你这一去,不要痴心想要告他。我对你说的,千万要紧密。一露风声,他知道了,你我都是死数。你做戏的人,总有见大官府的时候,看见有雷厉风行的清官,把你我二人的毒害呈上,千万救拔出我去。恐你日久忘却,故赠此鞋。要你见物思人之意,也不枉我救你一场。这样恶人自有天报,但恐一旦玉石俱焚,连我也不能免了。“说着,不觉悲伤流泪。嬴阳只在枕上叩头说:”奶奶天恩,我若敢忘了,死于千万刀刃之下。“闵氏听听外面已经五鼓尽了,才说:”你去罢,恐他醒来又有他变。“就叫醒丫头,扶他起来,替他穿衣着裤。那嬴阳弯着腰,直不起来,站不住。闵氏叫丫头指名叫了两个老成些的家人进来,吩咐:”老爷吩咐叫你两个挽扶嬴旦,送他到家。要一个凭据来回我话。“那嬴阳不敢多说话,想跪下去叩个头,正要跪,一交跌倒。闵氏说:”不消不消。“叫家人快扶起他来送出去。

  那两个家人上前扶了嬴阳出来,因是得宠的姨娘吩咐,不敢怠慢。问了住处,送到他门口,天已大明,家人说:“送你到家了,有什么凭据与我们拿回去?”嬴阳拔下耳挖递上说:“有劳二位大爷远来,回去替我叩谢奶奶吧。”二人接过去了。

  嬴阳敲门,他母亲出来开了,见儿子趴在地下,面如青纸,吓了一跳。尽力扶起,跌跌撞撞搀了进来,放他床上睡下。嬴阳一把抱着娘痛哭说:“我同娘见面,已经是再世为人了。若不是恩人救我,也不能活着回来了。”养氏哭着问他缘故,他把始末原由细细说知。又在身边取出银子同那个包儿交给娘看。养氏忙把他裤子褪下,见他通红的肠头拖着,肛门裂肿,心疼得要死。一面哭一面咒,又一面感念闵氏。忙去弄了汤水来与他吃,又烦人请了外科医生来看。用药调敷,足足一个多月才下得床。但那脏头只上去了寸余,还有寸来长不得上去。医生说,若是趁热当时整治还收得进去,因是冷了治不得了,从此成了一个脱肛的暗疾。一辛苦劳碌就淌血水,腰就疼得弯着,戏也不能常唱了。

  嬴阳住的这条街上,有一家姓阴的,门前开着个小杂货铺。夫妻二人只有一个女儿,三口人过日子。这女儿到了十二岁,因他长得高大,像个十五六岁的身子,就留了头,娇模娇样,甚是聪明。他隔壁一家姓关,是个住闲的小乡宦,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五,一个十一,请了个先生在家教书。这乡宦因家寒不能独举,就将左右邻舍凡有子弟要念书的,都约了来,大家同出束修。他家收拾了三间书馆,拿家中的旧槅扇,隔了一间做先生卧室。共总有七个学生,四个大的,三个小的。大的不过十四五岁,小的也有九岁十岁的。阴老儿忽然高兴,向婆子说:“我家女儿生得甚好,又伶俐,何不送她到隔壁关老爷学中去念书?识得几个字,就是个全人了。你道好么?”那婆子倒知事,说:“一群男学生,把女儿送去,恐怕不便。”阴老儿说:“我难道不知道?女儿才十二岁,怕什么?若是十四五岁,我自然不肯了,何待你说!”那婆子也就不阻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