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见是杀人大案,连忙升堂。地方街邻上去禀了。知县先问暴利这事如何起来,暴利将他二人通奸的话说了,又说:“小的是何幸的紧邻。因何相公不在家,小的替他杀奸。”知县笑了起来说:“奸固可杀,但你非杀奸之人。你图奸是真。至于杀死二命,则非你之本意,可是么?”暴利被他一句话说着了心病,无言可对。知县吆喝一声:“你还不实招么?取夹棍上来。”暴利知道是不能免罪的了,徒受刑也辩不出来,就把从前引诱葵花不从,后来见他与祁辛通奸,本意讹诈,不想他们二人叫喊,只得杀害等情,从实招了。知县命画了供,打了二十板收监。
知县又问马婆子奸自何时起,何以得成奸,她亲夫知情不知等。马婆子将主人如何诱何幸到家读书,如何叫她引诱葵花,如何成奸,她丈夫并不知情,也细说了。知县叹息一声:“诱人夫而淫其妇,有玷黉门①,一死何惜?”吩咐典史②,带仵作检验两尸伤痕,以便呈报。夫不知情,不究。两尸各家领理。马婆子虽奉主人之命,不该引诱良家妇女,以致杀伤二命。本当重处,姑念身受重伤,免究,着本家人领去将养。马婆子祁家人领了回去,次日即故,也报了知县。暴利杀死三人,且又奸尸,按律当剐;且他因讹奸而连杀三命,罪应加等,剐不为过。申了上台,达部,准了下来。
————————①黉门──黉,音hóng红,古代的学校。黉门中人,指读书人。
②典史──知县的副手,专门管监狱及缉捕等事。
何幸回家,虽恨葵花淫贱,念她数载勤劳,要存厚道,卖了一口棺材装了,雇人抬去埋葬。莫氏将祁辛的尸首抬回,制棺入殓,延僧道念经。接着买坟地,做纸扎,开丧出殡,十分体面。莫须有三氏寡居了一年,他夫妻都是外省人,并无一个亲戚。又年少无出,夫妻做了几年冤家,还守什么?思量要赘一个丈夫做个倒踏门,恐一时不得其人,又似前夫薄幸,那可怎么办?因想起何幸来,家人素常都夸他老实,妇女们又说他相貌清秀,莫氏就动了一点相爱的心肠。又是丈夫故交,情愿嫁他,倒烦人去替她讲这亲事。何幸先还不肯,说:“古人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亵。‘他虽不仁,我同他相与一场,今天怎么好娶他的妻子?“众朋友知道了,都来劝他说:”你不要太迂了,你要去谋占他的妻子,当然不可;今天她情愿明公正气地嫁你,有何不可?他欺你,偷淫你家的人。你今天做个鸠夺鹊巢,也不为罪。“在众人的怂恿下,他与莫氏竟成了秦晋之好。
何幸一介寒儒,今日忽来享妻福,华其衣而美其食,呼其奴而使其婢,且又是极美的妻子,虽然不到势怕的地位,也着实相敬相爱。莫氏同祁辛仇敌一般,今见他如此温存,也十分相得。何幸当日同葵花半妾半婢,原没有伉俪之乐的。今遇莫氏这等恩爱,二人方知世上夫妻有如此之恩情。莫氏身已有主,要须氏、有氏改适。她们二人见何幸待大奶奶如此情厚,大约决不忍薄了如夫人的,况且嫁去,又不知良人心性如何,也情愿嫁与何幸。莫氏同她们二人相伴久了,也舍不得相别。见她们不愿去,心中也很高兴,就劝何幸一并纳了。何幸后来考了几科,再不得中,终身一儒。虽不曾中,却也享福终身。一妻二妾,皆生有子女,后来竟成了里中巨室,这是他做人端方的好报应。可笑那祁辛,撇了美妻艳妾,反去恋那葵花,以致丧身绝命,不知是何心肠?正是:祁辛真是奇心,何幸诚然何幸。
这一段故事,费了许多纸笔。说了这半天,一来可见报应不爽,二来可见钱贵的慧心卓识。一个瞽目女子,初次相会,就知道他的终始。龟鉴若此,简直把世上有眼的男儿一齐都抹杀了。
姑妄言第六回
丫头牵线,火氏私通竹思宽篾片设局,铁化荣戴绿帽子铁化的妻子火氏,自从与丈夫反目之后,每天只与那狗儿为伴,总不许铁化沾身。铁化也躲在外边,半年半年地不与妻子见面。
火氏有个心腹丫头,叫做巧儿,聪明伶俐,善能体贴主母的心思,所以火氏爱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时常带她一床同卧,以消寂寞。她看见主母喜,也就做个喜颜相对;见主母忧,也装出满面的愁容来;见主母时刻气恨,知道是为主公的缘故,她没话也诌出些话来,时常说说笑笑,以解主母的愁颜,因而火氏更加疼爱她。偶然叫她打听铁化在外面做些什么事情,她打听明白了,一五一十,完全奉告。说主公在外如何贪嫖,今日张,明日李,并不归家。要不去嫖,就在赌场中耍钱取乐。火氏听了,切齿怨恨:“结发夫妻身上万分躲懒,一毫情意也没有,倒去贪嫖。他既然可以嫖得,我也可以嫖得。当初碍着小姑戳眼,如今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就是嫖嫖也没人知道。”心中虽然如此想,却无可嫖之人,只不过想想而已。
一天,火氏正在房中胡思乱想,忽然听得西屋里几个仆妇在那里说笑。她走到堂屋中来听,只听得说这么长、这么粗,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堆,说不明白,也听得不真。她走了进去,众人见了她,都绷住了笑脸,不敢做声。火氏问:“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这么好笑?”众妇人说:“大家讲讲闲话,没说什么。”火氏说:“我听见你们说了哈哈大笑的,有笑话说出来大家一起笑嘛,怕什么?”内中一个仆妇指着另一个说:“她刚才见了个稀奇的东西,吓掉了魂,告诉了我们。所以大家在这里笑。”那一个笑着瞅了她一眼,说:“你们难道就没有说几句村活,单是我一个人说来着?”火氏动疑,说:“你究竟看见了什么?怎样好笑?快快说来我听。”那个仆妇见追问得紧,只得笑着说:“我刚才进毛厮去倒净桶,不堤防每常在我们家走动的那个竹相公在那里溺尿,撞了个满怀。一眼瞥见他的那个东西,有这么长,这么粗,就像个驴屌似的。所以在这里同她们说笑。”火氏一了,也笑了一阵。那巧儿丫头在旁边听着,也嘻嘻地笑。那个仆妇说:“丫头家不害羞,你笑什么?”她才跑了去了。
火氏回到房中,半晌不做声,心想:“我家忘八这样没良心,我走走邪路也不为过。这老婆子方才说的话,料想未必是扯谎。若相与了他,也不枉舍身一场。只是怎么会得着他?”再一想:“这事儿瞒不得巧儿,须得她做个牵头,才可遂心。”就叫巧儿同她一起上楼去,叫她把楼门关上。火氏在椅子上坐下,对巧儿说:“我有一件事要托你,你不可泄漏才好。”巧儿说:“奶奶的恩典,这样待我,我怎敢走泄?”火氏欲言又止。巧儿知她不放心,急忙说誓:“奶奶还不放心我么?我要是不尽心替奶奶做事,泄露与人,后来遭刀砍斧剁,一世没有汉子。”火氏见她发誓,知她实心相助,就拉着她的手,红着脸说:“我这样青春年少,你主子总不顾我。他既没恩情,我也不妨有个外遇。方才说的这竹相公,我想会他一会。除非你做个引进,你可肯么?你若替我办成了,后来我拣个好人家嫁了你去,还厚厚地给你赔嫁,报你的情。”巧儿说:“这是奶奶的恩典了。我每常见爷这样没良心,不要说奶奶生气,我也在这里成天地生气呢。如今奶奶的主意叫我怎么做,我就依着怎么做,决不误事。”
火氏欢喜得了不得,说:“这时候大约竹相公同你主子在前边吃酒,今天说不得别的话了。我拿件东西,你看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儿递给他。同他约下:若是你爷明儿晚上不在家,就叫他来。千万不要多说话,恐怕有人听见。他要是个明白人,自然懂局。”巧儿说:“这有什么难的?我这就去,奶奶你拿什么送他,快交给我。”火氏将臂上的金钏除下一只来,用一条大红绸汗巾包了,递给她,说:“好好儿藏着,千万别叫人看见,小心在意。”再三叮咛。巧儿接了,兴兴头头而去。
不一会儿,巧儿笑嘻嘻地上楼来。火氏忙问:“事情怎样了?”巧儿说:“事有凑巧,这是奶奶的洪福。我刚到外边,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恰巧竹相公走出来,想是要溺尿。见了我,撤身就要回去。我低声地叫住他,把东西递给他,把奶奶的话也悄悄儿跟他说了。他打开包儿看了看,藏在腰间暖肚里,欢喜得了不得。他说:”覆你家奶奶,我明天把你爷哄在外边过夜,我一定来。‘说着,听见大爷说话,他忙忙地进书房去了。“火氏听说,满心欢喜,拍着她肩背说:”好孩子,这样中用,不枉我疼爱你一场。“巧儿说:”奶奶恩养我们的,这点儿事情做不来,还要我做什么?“
竹思宽在嫖赌行中过了将近半世,什么事儿不知道?见火氏送了他这件东西,知道是做表记的,心中暗喜。进书房中同铁化吃着酒说着话,心想:“我虽然遇着过些妇人,无非都是些妓女。如今承她这番厚爱,且又生得标致非常,能得会她一会,也是造化。但须将老铁骗出去耍钱,才好行事。想好了主意,就说:”大爷这几天怎不到屠家去耍耍?“铁化说:”前天你看见的那些人,既不对桩,又没有大钱,倒让我输了两场。总没有个好主儿,耍得一点儿兴头也没有。“竹思宽说:”昨天他家局子里有几个人,都是外路来的,我看他们都是些雏儿。倒是成千的银子拿着。我因为没有现钱,不敢下场。大爷何不明天去赢些来,翻翻前几天的本钱?“铁化说:”话是这样说,输赢可是定不得的事儿。“竹思宽说:”要是短局,就没办法了。上场先说明了,要耍就耍一夜,顽长了,到了夜间,大爷拿出些本事来,怕不一鼓而擒之?“铁化心中大悦,说:”明天我同兄去。“竹思宽说:”明天上半天我有些小事,大爷请先去,下午我来奉陪。“又饮了几盅,辞别去了。
第二天,铁化带了几百两银子到屠家赌局来,果然有三个江西木材商在那里,正少一把手。屠四见了铁化,大喜说:“爷来得好,我正要烦老竹去奉请呢。这三位都是现钱现梢,大爷玩玩儿吧。”铁化说:“我昨天就听老竹说起的,所以今天我带了银子来。不过先要说明,要玩儿除非长局,正正经经见个输赢,玩儿个通宵,我才来的。”那三个说:“这位爷说得是,夜局更妙。”说定了,摆下场子,就掷起来。
竹思宽从铁化家出来,因为要打点明儿晚上的事情,就不到屠家去,怕第二天铁化去了,被他拴住了身子,就到郝氏家去宿。睡到第二天巳时光景才起来。日色将午,他到屠家门口,打听铁化已经上了局,喜不自胜。到各处去闲撞了一圈儿,捱到天色黑了下来,走到铁家,见正要关门,故意问看门的:“大爷可在家?”门上人说:“大爷从早间出去的,还没回来,大约是不回来的了。竹相公有什么话说?”竹思宽故意沉吟说:“我寻他有要紧的话说,他不在家,这可怎么办?”走到书房里,又说:“我就在这里等他吧。”那家人说:“天黑了,恐怕等不得吧?”竹思宽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同他商议,一定要面谈的。他要是不回来,我就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他总得回来吧?”家人们都知道他是主人的契友,常常来往,过宿也是常事,就说:“既然相公在这里等,我去点灯,收拾晚饭来。”竹思宽说:“我吃了饭来的,你只点盏灯来吧。”一会儿,家人点上了灯,竹思宽说:“你们都请去安置,我自己在这里睡了,不用人做伴。”家人们见主人不在家,落得去逍遥受用,都各回家高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