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11)

  铁化的妹子,自幼许了童百万做妻子。她生性本就惫赖,又看了嫂子降服哥哥的这种法术,以为天下人的丈夫都该妻子如此管教的。她学了个满腹的经纶,巴不得嫁了丈夫试试手段。她哥哥见她大了,正值童百万家要来娶,就备了数千金的嫁妆,买了六个丫头、几房男妇,嫁到童家去了。

  铁化见妻子这样性格,不容他近身,还以为妻子赌气,要做个有夫的节妇。但他却做不来这有妻的义夫,每日出去,非嫖即赌,耳边无人吵闹,倒也甚觉遂心。只是像他这种人,心是无主的。这个嫖得两三夜,厌了,又换那个嫖几夜,厌了又想去换。虽说是弃旧怜新,像他妻子生得如此风骚美丽,厌了还想去寻野食呢,何况这些颜色平常的妓女?今日听见竹思宽说起这钱贵来,十几岁的时候,他见了就爱。那时候钱贵年纪尚小,所以没放在心上。后来听说她眼睛坏了,就更不在意了。今天听说长得如此标致,焉不动心?当日回家,买了几匹绸缎,换了几件首饰,准备第二天到钱家来相看。

  第二天,铁化打扮得齐齐整整地来到钱家。竹思宽昨晚就在钱家住宿,见铁化来到,迎了进来。郝氏出来相见了,让座坐下。铁化叫家人送上礼物,郝氏看见约值一百多两银子,喜出望外,拜谢收了。然后扶出钱贵来,见礼坐下。

  铁化一见,那钱贵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双目虽瞽,却不瘪塌,也不凸暴,只是眼皮微垂,似好含羞略闭一般。不由得满心欢喜,有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与火氏比起来,那一个美而淫恶,这一个丽而娇羞,如何不爱?少顷安席,搬上酒肴来。上面铁化坐了,竹思宽下面相陪,钱贵在东,郝氏在西,共坐而饮。那钱贵虽然是个妓家的女儿,却还是个未曾破瓜的女孩儿,只见她娇羞满面,低头坐着,一语不发。铁化越发看得中意,心爱得了不得。撤席之后,拉了竹思宽在背处,烦他讲梳拢的财礼。竹思宽自然是为郝氏打算的,假意两次三番两头关说,讲定了二百两银子,衣服被褥首饰在外。铁化也算是个财主,这些须银两,他也不吝啬,一应都依了。又上席来吃了一会儿。那铁化面前放着这样一个美人,一时不能到手,心痒难抓,哪里还坐得住?约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了。

  次日,铁化请竹思宽到他家里,就带着他家人送了礼物过来,额外又是二十两酒席的费用。到了吉日,他到了钱家,郝氏预备了精致丰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弹唱的杂耍,热闹了一番。晚来成亲,见钱贵是个真正处子,不由得怜爱至极。

  后来有人知道铁化梳拢了钱贵,都说:“可惜一块好羊肉,落在狗嘴里了。”

  这钱贵虽然只有十六岁,却聪慧异常,满心想遇一个风流才子,只是女儿家此话不好出口,只得听从父母的主张。怨恨之气充满肺腑,不觉伤心。何况这铁化是个三十多岁的回子,嘴唇上的胡子剪得齐齐的。一亲嘴一贴腮,总把她那粉嘟嘟的嫩脸蛋儿戳得又疼又痒,好不难过。钱贵自幼爱清洁,她浑身上下,连被褥以及衣服,每天都要用好香熏过。铁化教门中经常享用的是牛羊肉,他那身上的一种膻臭,自十万八千个毛孔中透出来,很是难闻,哪里有什么“夜深私语口脂香”?那钱贵不由得气苦了,暗中那眼泪也不知落了多少,怎还有那心情同他欢乐?

  这铁化虽然爱她,总不见她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个财主少爷的性儿,只喜欢人家奉承他,如今反要他去奉承别人,如何可能?他虽然也奉承火氏,但那一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抛弃不得。二来怕服惯了,无可奈何。如今在钱家花费了数百两银子,倒也不在意。何况他又有个厌旧取新的老毛病,因此过不了几天,也就渐渐地淡了。先还三五日来一趟,后来或十天或半月来一次,到了几个月之后,就不再来了。

  钱贵自从梳拢之后,心中只是郁郁不乐。过了一段时间,虽然又经历过好几个人,无非都是竹思宽引来的麒麟楦,总非她之所愿。她虽然双目皆瞽,秉性原极聪明。常静夜自思:我门户人家,人所重者无非色艺。人人都说我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是如今损了双眼,未免减了许多风韵。老天,老天!既然生我如此娇容,为什么偏偏吝啬秋波少许?要是留得我的双目,虽不敢与天下的美女争妍,仅在这平康①队里,或能博得个风流榜首,选择一个才貌情郎,也许终身有托。岂料今日如此,奈何,奈何?她心中伤感,遂题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诗。

  ————————①平康──唐代长安的平康坊,是妓女的聚居处。平康坊又叫“平康里”,靠近北门,简称“北里”。所以后世就把“平康”和“北里”作为花街柳巷的代称。

  其一:定是前生作孽多,教侬今日目无波。

  几回辜负菱花镜,空有娇容用彼何?

  其二:忆儿幼读《女儿经》,众口咸夸貌娉婷。

  孰意十龄遭此疾,烟花日日类浮萍。

  其三:不知天暗与天明,但听旁人说雨晴。

  独有琵琶能解恨,调中哀怨诉幽情。

  其四:可怜晨夕伴狂且①,怨雨愁云哪得舒?

  只有更阑方少息,将明又唤把头梳。

  ————————①狂且──指狂徒。语出《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里的“且”音jū,是语助词,没有意义。

  钱贵此诗一出,声名愈重,哄动一城,往来之人无不怜爱。但她自己常想:我的眼睛已经双瞽,无药可治了。我身子虽落火坑,尚可自拔。应当拿定主意,万万不可随波逐流,误却终身。倘若有缘得遇一个有才有貌的情郎,当以此身相许。若只图财帛,与轻薄儿郎丑陋子弟为伍,不但人笑我目盲,还要说我心盲,岂不自误?她执定了这个主意,那来访的人定要选择才留。这话在她胸中,无人可告,真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钱贵心里立了个择婿之念,要觅一个伶俐丫头托以心腹,凡是来访之人是妍是媸,叫她预报。这个主意不便向娘说,只说要寻一个好丫头作伴。那郝氏此时靠她如泰山一般,敢不遵命?不惜重价,四处托媒人找寻。

  一天,媒人领了一个丫头来,说是童百万家打发出来的,小名仙桃,才十四岁。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温柔,伶牙俐齿,就买了下来给她。过了几天,钱贵见这丫头动止端庄,至诚可托,细问她的来历,也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因父亲不才好赌,将她卖出。幼时也曾读过书,是个识字的。钱贵很喜欢,待之如亲妹妹一般,不叫她做一点儿重活儿。食必同桌,若没客来,卧必同榻。那丫头也感激不已。钱贵将心腹告之,丫头也尽心允诺。钱贵替她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睛看不见,要她代替自己双眸的意思。

  话分两头。下面且说说代目原来的主子童百万的故事。

  童百万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之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①,挣下了一份颇大的家私。因爱江南繁华,留寓于此,已经数代。到他祖父,虽不曾出仕,却善于经营,专于刻薄,所以做了有名的财主。他父亲名重山,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叫自宏,父亲故后,兄弟拆居,他哥哥搬回祖籍新安②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此。

  ————————①平章政事──平章参知政事的简称。平章是官名,唐代以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长官为宰相,因其官位隆重,不常设置,而以其他官员代行职务,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称“同平章事”。宋代沿袭唐制,又加设“参知政事”为平章副职。元代的中书省和行中书省都设有平章,行中书省的平章为一省的最高长官,参知政事则为平章的副手。

  ②新安──新安县在河南,这里的新安,指的是徽州。因为晋代在安徽置有新安郡,隋代把治所迁到歙县,宋代宣和三年改新安郡为徽州,所以新安就成了徽州的别称。

  这童自大虽然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气。他从不读书,不识几个字,却又半分钱难舍,吝啬得出奇。他娶的妻子就是铁化的胖妹妹。这铁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无双,而且娇容更是长得奇异无对。有几句赞语,专赞她的妙处:两道浓眉,阔如柳叶;一双怪眼,胜似蟠桃。樱桃口,三寸还宽;蒜头鼻,一拳稍小。面如皮鼓,两腮肉有十斤;体似绵包,浑身重超二百。拳比柳斗,足赛鳊鱼。高声大喝,不亚虎啸空山;细语低言,还像洪钟振耳。

  请教这样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从娶了她来家,也不曾领教过她的打骂。单只见了她那一种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的样子,真好比老鼠见猫、獐子见虎相似。那铁氏的天性,只有一件与丈夫相合,也是千般吝啬。铁氏在家的时候,见嫂嫂管教她哥哥的那些法则,学了个满心满耳。本来要拿丈夫做个小试锋芒的开端,不想这尊夫心悦诚服得很,也像铁化情怕火氏一般,每见她双眉略竖,不觉屈膝尊前;忽然两眼微睁,早已稽颡顿地。这铁氏虽然凶暴,古话说:“大虫不吃伏肉。”她见了这个局面,竟也无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学了这几年的阃政来,竟用不着,未免有抱负经纶沉埋草莽之叹。只好慢慢等待机缘,相时而动罢了。

  一天,该是她发令施行、开张第一的良辰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前面说过,铁氏嫁前,他哥哥铁化买了六个丫头给她做陪嫁,却买了四个好的两个丑的。四个好些的给妹子做针黹,侍梳妆,铺床叠被,贴身服侍。两个粗笨些的,专司洒扫浆洗之役。四个好的里头,有一个顶尖出色的丫头,本也是好人家女儿。因他父亲戴迁好赌,输给铁化的钱,无可偿还,没奈何,将女儿送来准账。她来的时候,只有十岁,就给了妹子。铁氏见她生得乖巧伶俐,心爱非凡。反倒替她梳头打扮,给她好的吃穿。又替她起了个名字,叫做仙桃。这丫头也读过二三年书,因她资性聪明,竟识许多字,还能够动笔写得来,女红也件件都略知些,说话行事能看人眼色。铁氏这样一个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别的丫头一打非数百不饶,一骂非半日不住,独有对这仙桃却另眼相看,三四年来,不但脑弹不曾弹她一个,连哼也不曾哼她一声。

  自从铁氏嫁到童家,丫头们都跟了过来,已经半年有余。那天清晨,铁氏在窗前一张桌子上放了镜台梳头。童自大就在桌横头一张椅子上坐着,看她抹脂腻粉,刷鬓扫眉,看得十分亲切。只见她:酱色脸上,浓堆铅粉,衬成青紫二色;阔大唇中,重点胭脂,染做血红两片。牙黄齿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颈乌,果是银杓铁靶。发像金丝,也学个时样梳妆;腕如铁杆,还带副起花金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