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氏回房又坐了一会儿,嬴阳回来了,皱着眉头,只是叹气。阴氏问:“你怎的了?”嬴阳说:“辛苦了两夜,才挣了一钱银子,本想拿回来买些柴米的。正好今天一个朋友家有喜事,台班邀我出份子。我娶你的时候接过他的礼,脸面钱不得不出。怕你盼望,只得回来跟你说一声,晚间还要去。明天又有戏,不得回来。家中柴米全无,一个铜钱也没有,怎么办?”阴氏说:“呆子,你急就急得来钱么?份子是应该出的。没有柴米,我饿一顿有什么要紧?”嬴阳笑了起来说:“第二顿呢?我要后天才得回来呢。你难道就饿上两天不成?”阴氏说:“不论拿些什么,且押几十文钱来买点儿柴米着。”就将头上一支银耳挖子拔下来递给他。嬴阳接了,叹了口气,去了一会儿,买了二升米两束柴回来,说:“押了八十文铜钱,除去买柴米,这是剩的,留着你买小莱吧。”阴氏接过收了。嬴阳说:“我去了,你关门吧。明天不必望我了。”
阴氏关了门上床,心里寻思:“我家丈夫病病痛痛的,日夜辛苦挣来的钱还不够家里盘缠。倘若累倒了怎么办?那可就真正的要饿死了。看他时时焦愁,又怪可怜见的,实在也没法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那少年又像站在面前一般。她笑着自言自语:”有了。我看那人定是个富贵人家子弟,他那个样子倒也有心于我。我若勾上了他,倒还不愁吃穿,只怕丈夫嗔怪。“又想:”他如今也穷极了,又劳苦得很。若有碗现成饭吃,他也落得清闲几天。我看他自己多病动不得,见我青春年少,孤眠独宿,他也有些过意不去。我就走走邪路,谅他也不会怪我。我要瞒着他做,就是我没良心了。竟同他商议着,看他如何说。他若肯依,岂不是一举两得?“又暗笑说:”我这里痴心妄想,这样打算,还不知道那人心里如何呢?且看机缘再说吧。“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信步到门口看看,只见那人又来了,望着她出了神,袖子中一把扇子掉落在地上。阴氏见他呆着脸望,掉了扇子都不知道,又不好说得,不由得笑着用手往地上指。那人一面回头忙拾起扇子,左右望望见无人注意,就走近前来深深一揖,说:“多谢小娘子指与我,不然掉了去可惜了。”阴氏忙将身子闪在门后,回了一福。那人嘻着脸问:“府上贵姓?”
原来那人姓金名矿,他父亲科甲出身,现任昆山县知县。家中有万金之富,生性风流,专爱吟风弄月。他昨天见这妇人两次三番望他留情,知她心中已经判了个肯字。后来去访问别人,知道是嬴旦的妻子。又听说她家近来着实艰难,所以今天带了些银子,安心来想乘虚而入,以利动她。恰有此机缘,还有个不近身搭话的?
阴氏见他动问,回答说:“寒家姓嬴。”那人说:“本县中此姓甚少。有一个嬴大官人,是戏班中朋友,可是一家么?”阴氏说:“那就是我家丈夫。”那人说:“我贱姓金,本县知县就是家父。嬴大官常在我家唱戏,是认得的。何不请他出来会会?”阴氏说:“拙夫有生意去了。”那人说:“府上还有甚人?”阴氏说:“就是我一个。”那人意思还要说什么,阴氏说:“门口人多,被人看见了不雅,大爷请回吧。”金矿听得她家没人,放大了胆子,就说:“得遇小娘子,是千载难逢的事,如何就去?既然在外边说话不雅,就到里面说说儿吧。”说着就跨进门来。
阴氏抽身往里走,他回身将门闩上,随后跟了进来。阴氏假作怒容说:“我们虽是小户人家,也有个内外,大爷进来做什么?”金矿上前一把抱住了说:“我那前世的娘,这两天我的魂都被你勾掉了,快成就了好事吧。”阴氏故意发恼说:“青天白日的,竟强奸起良家妇女来了。不看你是个贵公子,我吆喝起来,就了不得。还不放手?”金矿见她辞严而意不厉,忙双膝跪下,说:“你若不可怜见我,我定然要想死了。倘蒙小娘子见爱,我不敢轻慢了你,你一家的衣食盘费,我都供得起。”阴氏本来就爱他,见他这句话正撞在心坎上,就说:“我见你这样多情,我依了你。你后来不可负心。”金矿见她肯了,急忙说誓:“我若负了你,天诛地灭。”阴氏伸手来扶他,他就着那一扶,双手连腰抱住了她,抱到里屋床上去了。
过了一阵子,两人出来,金矿问她:“你家的今晚可回来?”阴氏说:“不回来了。”他说:“这更好,我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阴氏说:“你是贵人,我家没有好床铺。”金矿笑着搂住了她说:“天下还寻得出你这样好的褥子来么?”又说:“我且回家去,叫小厮们送些酒菜来,咱们晚上好好儿谈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包儿来,说:“这是十两银子,你且留着盘缠。”阴氏接了,暗说:“倒是个肯出手的。”金矿说:“我去去就来。”阴氏送到大门内,看他去了,把门虚掩,进来坐下。暗笑说:天无绝人之路,得遇这样个标致的人儿,已是遂心,况又多情。若得他时常照看,更是造化。
阴氏知道他今晚要来过夜,烧了些水,将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再把床铺拂拭拂拭,取出个新枕头来。刚收拾完,听得外边门响。正要去瞧,进来了两个小子,抬着个食盒,上面放着一坛惠泉酒,又一个小子背着一个大包袱。金矿跟在后面,笑着说:“都放下。”揭开盒盖,是十二个果碟,六大碗菜,一对通宵大蜡烛。都取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吩咐:“你们两个抬了食盒回去,这一个留在这里伺候。”那两个去了,叫这一个去关门。
金矿打发完了,笑对阴氏说:“这是合卺的筵席。忙了些,不要赚不堪。”又指着蜡烛说:“这是花烛,不用花了吧?”把那包袱打开,是一床嘉锦被,一床闪缎褥子,四匹色绸。指着一个红一个绿的说:“这两个给你做小衫子、裤子穿。”阴氏说了声:“多谢你的美意。”笑着抖开褥子去铺。金矿一眼看见枕头,笑着说:“好好,本来我要拿一个来的,太大了,不好拿得,拿个空的来再装草又费事,谁知你先备下了。”搂着亲了个嘴,说:“人说夫妻有同心,真是一点儿不错。”又笑着说:“按礼,枕头原该是女家准备的。不过我还忘了一件。”当即除下巾头,从头上拔下一根金豆瓣的簪儿,一根金如意,替阴氏关在头上,笑着说:“人家是先插戴后成亲,我同你是成过亲才插戴的。”阴氏笑着说:“你太过费了,我怎么当得起?”他捧着阴氏的脸,说:“亲亲,我同你还要说这些客套话么?”阴氏很感激他,将他一抱住,伸舌头到他口中,互相咂了一会儿。金矿叫那小子过来说:“你去热菜煮饭来我们吃。”阴氏说:“等我去,他哪里会?”金矿不肯。阴氏说:“他小孩子家哪里摸得着家伙?须得我去照看。”
金矿也随着同到厨房相帮,舀水添柴,拿这样递那样。阴氏说:“你是贵人,不敢劳你,请坐着去。”他说:“你在这里收拾,我怎么忍心去坐着?”阴氏暗喜,心说:“倒是个多情的人,但得长久就好了。”收拾完,二人携手同到房中坐下。小子斟上酒来,两人同饮,不必细说。
到了晚上,掌上双烛,阴氏见他情厚,一心要笼络他,歌喉婉转,唱了一支曲子侑酒。金矿喜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叫:“活宝贝,活宝贝。你必须想个法子,要得长久相与才好。”坐饮了一会儿,金矿情兴浓了,叫撤了酒席要睡。阴氏叫那小子在西间里睡。二人脱衣上床,这一夜云情雨意,不消说得。
次日起来,梳洗了,金矿问阴氏:“我这一去,几时可来?”阴氏说:“你的厚情,我巴不得时刻相聚。但是这件事瞒不得我丈夫。”就将丈夫有病,受不得辛苦,所以才舍出自己身子但求养活丈夫的话说了。又说:“不想有缘遇着你这个多情多义的人。你午后着这小人儿来讨信吧。”金矿见她说是舍身养夫,惨然说:“你原来有这番好心,难得难得。同你丈夫说明白了,我情愿养活你夫妻二人到老。”就带着小子去了。
巳牌时分,嬴阳回来,阴氏迎着,说:“今天倒是回来得早。”嬴阳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今天活该饿死了。”阴氏问:“什么缘故?”嬴阳说:“今天分得了一钱多银子,又扣了一个份例去了。我一连辛苦了几天,又有些腰疼,本是去不得的了。可是明天定下了戏,又不得不去,这不是该死么?”阴氏说:“且不要心焦,你且坐着,咱们慢慢儿再商议。”
嬴阳一到房中,看见床上的新被褥,大吃一惊,问:“这是你的?”阴氏笑着把绸子、银子、簪子都拿来给他看。嬴阳说:“这就奇了,都是哪里来的?”阴氏说:“你每常做一夜戏,只挣得几分银子。我只串了一出戏,就得了这么些东西。”嬴阳变了脸色说:“哦,是了。你见我家日子过不得了,敢情串的是《崔氏逼嫁》么?”阴氏笑着说:“你好呆。我同你是何等恩爱的夫妻,怎说这话?我串的是《旷野奇逢》呢!”嬴阳见妻子不是要弃他的话,也疑她三分是走邪路。又想:“她要做了坏事,如何肯向我说?”又正正经经地问:“不要说玩儿话,端的是什么缘故?”阴氏一把拉着他的手,不由得纷纷堕泪。就把如何见他多病,枉受辛苦,挣钱又不多,不足用度,恐一时累倒,两口儿都要饿死,故此舍身救他。又把如何得遇金公子,昨天来住了一夜,给了若许东西,还许养活他两口子的话都说了。又说:“你今后也不必到班子里去了,养养身子吧。哥哥,我实心为你,你不要疑我是偷汉子,却说这好看的话欺你。我若是图自已快乐,你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间少,我岂不会瞒着你做?难道还肯告诉你么?”
嬴阳先也艴然,听她说到这里,点头沉思:“她若瞒着我偷汉子,哪里去查账?自己实在也动不得了,又缺吃少穿,其实没法。”就说:“你既然是一片好心,任你吧。他还说来么?”阴氏说:“他午间着小子来讨信。”嬴阳说:“事已至此,说不得了。他若要来,我出去让他。你对他说,每次来的时候,先着个人来通知一声。不然两下里相遇,到底不好意思。”
阴氏去热了昨晚剩的酒肴来给他吃了。临去,明氏嘱咐:“哥,你明天早些归来,今天就辞辞班中的朋友吧。”嬴阳应诺去了。
午后,金家小子来讨信儿,阴氏叫请了金矿来,把丈夫的话向他说了。金矿心喜非常,又宿了一夜。次日回去,送了几匹尺头来给她做衣服,又送来几担白米和许多柴炭之类,阴氏收了。此后金矿常常来往,不必繁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