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这一句的原文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李二财不识字,把“日”字当“肏”字理解了。
他弟兄几个,你一嘴我一舌,把李太激得一腔怒气,拍着胸口大叫:“气杀俺咧,气杀俺咧!”一冲性走到学房。干生正在看书,忽见他气忿忿走来,尚不知何故,还笑着站起相迎。他指着干生大骂:“你这驴球攮的,我管下多少兵丁,一年只关十二两银子,还当多少差事,稍误了还要打狗腿。你自己摸摸良心想一想,我一年十二两银子雇你来家,成天高高地坐着,你做些什么重活儿来?一天两顿小米饭荞面汤供给着你受用,你吃得肥疯了,反骂起我来。走你奶奶的路吧,我的孙子就不念书也不怕没有饭吃,他们翘起腿来比你穷秀才的头还高些。”
干生也不知是因甚事,见他无状,也大怒说:“我还爱在你家么?因却不过广老师的面皮,才在这里忍受。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你满嘴喷的是什么粪?”大笑着念:“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又恨了一声:“畜生畜生,杀才杀才。”忿然去了。
李三子向他老子说:“爷听见没有,他骂爷畜生,还说杀来杀来,还要来杀爷呢。”李太愈加愤怒:“他想杀我,你们跟了我去杀了他,才除得这恨。”就叫人备马拿腰刀来。
那滑稽听得,忙来劝止。他哪里肯听,急得暴跳如雷,嘴里的白沫都泛了出来。滑稽暗叫人上去对滑氏说了,滑氏叫人下来请他上去,说:“皇帝老儿背地里还有人说长道短呢。他骂你,你亲耳朵听见了么?你信孙子们胡说,就要去杀他。他一个穷秀才,你同他拚什么?你杀了他,你不偿命的么?况这南京的秀才有几千,他们要是齐了心,可就是《西游记》上说的,男人们到了女儿国,一个人掐一下,就只剩下个骷髅了。我说的是好话,决不许你去胡做,不然可就了不得。你不要疑惑我心疼那先生,我却是为你的好意。”那李太见夫人说了,不敢不遵,方才忍了一口暗气。
李太吃了一肚子的骡子肉,因气一裹,不能消克,渐渐饮食不下,成了噎食,百般医治不能痊可。他一天睡着,总不见醒。滑氏心疑,上前摸了一摸,手足冰冷,只口中微有温气。不住堕泪,坐在旁边守着。到了三鼓,听他连叹了几口气,说:“悔迟了,悔迟了。”滑氏忙问他,他也不答,只两眼直视,泪下如雨。过了半晌,把儿子、媳妇、孙子都叫到面前,说:“我才到阴司去来,阎王怪我疑老子不孝、待先生无礼,拿粪清灌了我好几碗。”又哭着说:“暂放我回来说与你们知道,劝世人不要像我。都要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我这一去,听得说还要变只夯狗,天天要囔粪的呢。好苦哇。”哭了几声,转成狗嗥而死。
他妻子少不得装殓搬丧回家。他老子见了也不哭,也不问他因何而死,心怀前恨,还直骂:“这奴才死迟了。”
这时候李得用见主人已死,他囊中已厚,又恐怕当日传假书的事或有人泄漏与老主人知道,不能免罪,就带着老婆、儿子逃之夭夭了。过后众家人方把李得用带假信并后来请先生的这些话,告诉了李之富。李之富反倒恸哭:“我那不通的儿啰,你听奴才的假书,疑我老子。又听孙子的谗言,骂逐先生。你死何足惜?但苦我老年人将来入土,不见贵儿子,只有坏孙子了。”
后来不知他家下落,亦不复再赘。
再说那干生从李太家出来,径到广教官处,将前事说了。广教官自愧不该荐他这馆,再三自认不是。干生竟毫不介怀,付之一笑而已。
钟趋知他贫寒,久萌悔亲之念。他两个贤郎钟吾仁、钟吾义又常常力劝父亲:“古云相女配夫。我家虽不算大富,也还是有碗饭吃的人家。妹子什么豪门巨族嫁不得,为何配他一个穷酸?虽然说当年曾指腹为婚,那不过是儿戏的事,如何作得准?”
钟趋原有此心,又听两个儿子这一番话,就拿定主意反悔。因听说他在李都督家坐馆,不敢造次。如今听说他宾主不合出来了,料道他力不能娶,算计了一番。先不好就露其意,恐亲友谈论。一面托人来催他行聘迎娶,一面又出一个难题目,要多少头面,要多少尺头,多少羊酒,多少果饼,不然如何进得我家的门?
干生听了这话,笑着说:“既然如此,等我有了侥幸①之时,然后再议。”那人复了钟趋。钟趋就发话:“放他的狗屁。他若一百年不得中,我女儿留一百年不成?他既不能娶,如果情愿退婚,叫我女儿另嫁,我还与他几两银子度日。”那人又来会干生,就直言拜上。干生大笑:“老杀才见我贫,欲悔盟耳,何必多言?我岂屑于要他分文?”竟写了一张退婚文书与他,钟趋喜不胜言。
————————①侥幸──科举时代,不论中举人还是进士,都自谦是“侥幸得中”,因此当时人就以“侥幸”作为“得中”的代词。
干生的业师真佳训知道了,大怒,要约些朋友,叫干生递公呈在学院处告他。反是干生劝说:“老师盛情,门生深感。人生但患不能功名成立耳,何患无妻?以门生嫌他家之女则不可。彼嫌贫弃婿,我就争来,亦无颜矣。”
真佳训见他志气可嘉,平素也爱他抱负不凡,就说:“贤契既然不屑要他,我有一小女,作贤契之配如何?”干生辞谢说:“老师云天高谊,门生铭感五内。但门生今日一贫彻骨,岂敢辱老师门楣?”真佳训正色说:“贤契以钟趋视我耶?若恐我小女愚陋,不足为贤契之匹则止。至于其他,我不较也。”干生说:“蒙老师如此错爱,门生岂不愿为门下婿?”急忙拜谢:“门生愧无寸丝之聘,奈何?”真佳训笑着说:“何必拘此世俗之套。我已经得了徽州府祁门县教官,数日内就要起身。小女既许奉箕帚,若带了去,将来婚娶倒费事了。”当即取出一封银子来,说:“我适间问一敝友贷得五十金做途费,今以二十两赠与贤婿。明日就是良辰,我同老妻送小女过去,你们花烛完成之后,我也就要起程了。但事在仓卒,小女的妆奁丝毫未备。寒家所有者皆送了来,余俟后补。”干生见他这样一片热肠,惟有再三称谢而已。
真佳训回去只与老妻说了,连女儿也不说知。次日只说亲戚家饯行,叫了三项轿子,竟送到干家来。干生也备了桌酒款待岳父、岳母。他老夫妻看着女儿女婿合了卺,抵暮方才回家。他是要上任去的,将家中所有器皿什物尽行赠了女儿女婿。孟夫子云:“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他那令爱在闺中待字,信都不知,忽然间得了个女婿,见于生相貌魁梧,胸怀磊落,大约也没有什么抱怨父母处。干生既感岳父高情,又见新人惠美,夫妻甚是相敬相爱。那真佳训把他的那间书室典与钟生,所得典价十两,也赠与女婿为读书灯火之费,数日内就上任去了。
钟趋自得了那张退婚文书,先还恐有后话。过了几天,听得真教官把女儿嫁给他了,才放了心,托媒人要寻个富贵女婿。谁知他嫌贫弃婿的这个美名传出,那正经人家都鄙他的为人,谁还肯要他的女儿?因循了几年,他女儿已经二十五岁。恰逢劳正因宝姑死了要续弦,媒人说起钟趋的女儿生得甚是标致,但只是年纪太大些。劳正也是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这女子年纪尚还小着他几岁,这有何碍?就烦人去求亲。钟趋听得是御史公的公子,求之不得,两个儿子又十分怂恿。因图奉承豪婿,赔了有千金妆奁。劳生迎娶过门,成亲之夕,不但貌美,而且果是处子,不胜恩爱。谁知后来魏珰事败,劳御史是他二等用事,党逆人犯,本身伏法,株连妻子一家发配陕西边卫充军。连钟趋的乃爱,也同着铁甲将军一起去了。干生和钟生同年中了举,次年又一同中了进士,做了一任知县,行取①后又做了推官。钟趋悔恨无及,不但把女儿的一位推官奶奶白撂掉了,还去做了军妻。那时候李自成正在陕西猖狂,女儿音信杳无,死活存亡都不知道。他每每欲自抉其目,以恨不识人,还被亲友在背后不知笑骂了多少回。因此抱恨,成了蛊胀而亡,这是后话。
①行取──明制:有政绩的州县官,经地方行政长官保举,由吏部调到京都,或奉旨召见,通过考试,补选科道或别部官员,称为“行取”。
姑妄言第二十回
千古奇文,大俗人效法桃园结义当今鲁男,小雅士促成美满夫妻干生的住处与贾文物相近,贾文物因有个假文名在外,人见他是科甲,或有求他作诗的,也有求他作文的。他又不好推辞说不会,自己却又弄不来。他与干生自幼相识,知道他有些才学,就时常请他来代庖。这天因为要作盟文,只得又去请他。一见他来,大喜说:“弟候久了。”忙迎着让坐。也不暇叙寒温,就把宦公子要结盟并要作一篇盟文,故请他来代笔的话,说了一遍。随即自己斟了一杯茶送过去。即将笔递上,将纸铺下。显得十分巴结又十分亲近。
干生与贾文物同一里巷,素常又有杯酒往来。贾文物因为常要求他代笔,每遇节令,总有些食物馈送,又常送些柴米。干生虽推辞不受,贾文物决定不肯。干生因见他情意谆切,只得笑纳。今天见他一番殷勤,十分承奉。况且只要代作几句盟文,甚是易事。虽知他与宦萼、童自大结盟,不过是膏粱子弟,狐群狗党,一伙儿酒肉之朋,就信笔作了一篇讥诮戏谑的文字。作完,随又用黄纸誊清,递给贾文物。贾文物看了一遍,赞说:“非长兄大才,何以得此?替小弟生辉多矣。”留他小饮了几杯,干生辞别。贾文物深深作揖道谢,送他出门。
回到内室,富氏问:“你今天往哪里去的,这时候才回来?又请那姓干的写什么?”贾文物鞠躬说:“有政故晏也。予久已升堂矣,未入于室耳。”富氏怒说:“你跟别人文绉绉地说话也罢了,在我跟前用不着这样。问着话,不明白说,什么叫做‘有政故晏也’?”贾文物说:“予岂多文哉?久假而不知其非也,幸恕之。”富氏反而笑了起来说:“我看你真是个迂夫子,倒埋着还文屁冲天。到底是什么事?说来我听听。”贾文物说:“有个宦公子,居气养体,大哉居乎,翩翩然佳公子也。欲与拙夫同气相求,为朋友共。其臭如兰,故归来不觉日之夕矣。”富氏说:“啐!你嚼蛆。”就上床脱衣而睡。贾文物也上床。卧了片刻,爬起来,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况男女居室乎?奶奶虽未学养子而嫁,我拙夫恐废人之大伦,不敢不勉请捣之。”富氏也不理他。他将富氏放卧正了,他站起,向那儿深深一恭,说声:“得罪了。予日日新,又日新矣。”然后爬上肚皮,云雨起来。斯斯文文,慢慢儿一下一下地抽扯。富氏急得大叫:“你到这个要紧的时候,怎还这样慢条斯理的?”贾文物说:“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况古人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乎?”富氏大怒,说:“你既然做这么个样子,你挣这个命做什么?”贾文物说:“此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之时,况与夫人交,敢不兴乎?不能也,非不为也。”顷刻气喘吁吁,伏于枕上。富氏问:“你怎么越发不动了?”贾文物说:“吾了矣,不能动也。非敢住也,力不进也。”富氏又恨又怒,将他一搡,跌下身来睡倒。他叹了口气:“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富氏听得恨极了,下力将他拧了几把。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夫人不自苦,然而我苦之,何若是乎拧之也?”富氏不再理他,恨恨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