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20)

  ————————①原宪──春秋时代鲁国人,一说宋国人,又名原思,字子思,是孔子的弟子。《史记?孔子弟子列传》中说他住茅屋,穿麻衣,吃素食,但是自得其乐,好学不倦。后世诗文中常用来泛指贫士。

  ②青目──义同青眼、青睐,指看重。

  梅生接过去看了,满口称赞:“真可谓满纸琳琅,字字珠玉,足见兄用功之效。”钟情说:“小弟俚言,本意请教,吾兄反而一番谬赞,此非弟之本意了。”梅根说:“大作果然佳妙,非弟过誉。”就手中的扇子递了过去,说:“弟值有便面在此,祈吾兄将尊作一挥。”钟情笑说:“此等鄙俚之言,岂可有污尊摇?”梅根说:“吾兄不必过谦,你我莫逆,何用这些套语?”

  钟情推辞不得,笑着提起笔来写上,梅根接过去看了,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兄不但佳章精妙,连大笔近日也越发纯熟了。”钟情笑着说:“污兄佳扇,幸勿见责。”

  二人闲谈了一会儿,梅根说:“兄方才说神思昏倦,这是坐久了的缘故。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看一看春色,稍舒胸襟,精神就健旺了。”钟情说:“承兄雅爱,但弟平素倦游,不敢从命。”梅根说:“吾兄真是读书读迂了。如今春光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何况兄的诗作中也说:”春光妩媚万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嘛,若不出去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说毕,拉了钟情要走。钟情再四推辞说:”闲花野草,小弟实不愿看。辜兄美情,容当荆请①。“梅根说:”兄台无此雅兴,弟也不敢过强。既然不去赏春花,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如何?“钟情说:”请教吾兄,此言何意?“梅根说:”兄台终日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来秦淮河畔有一瞥妓,姓钱名贵。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的身材,风流的体态,百口也赞她不尽。虽然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小弟当日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然名下无虚。我与兄同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钟情笑着说:”兄爱小弟过厚,故意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仙女,无非欲弟去一游耳。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妓女,却也曾听得人说,近日平康中并无一个名妓,大非昔日之比。何况瞽妓之中,哪有此等人物?“梅根说:”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兄何固执如此?“钟情说:”非是小弟固执,想她一个瞎妓,纵有几分容貌,自然胸如黑漆,只好与市井之徒厮混。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单只大嚼屠门肉,牛饮几杯回来,有何趣味?还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欢唱,痛饮一番。“梅根笑着说:”兄可谓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这钱贵自幼聪颖异常,八九岁的时候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是后来才坏了双目的。她至今终日吟哦,着作甚富,皆脍炙人口。小弟记得她十三四岁时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写得确实不俗。弟还见过她的《少年游》四阕,还听人传念她编的《啭林莺》,更其精妙,只是记不得许多。兄到她家要出来一看,就知弟言非谬也。“

  ————————①荆请──负荆请罪的简略。

  钟情听他这样说,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如果此话当真,可不愧兄之赞扬。”梅根说:“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一薄东,请兄一乐。”钟情说:“承兄厚意殷殷,本当从命。但她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华,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哪里在他眼内?只怕去了反受她轻薄,那时候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梅根说:“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是皮相英雄了。兄台不知钱贵的心迹:她极重的是风流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向日她遇着个俊俏才郎,虽不得曲意奉承,也还颇亲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①,他不但不肯相陪,还有许多的讥诮。所以那些膏粱纨绔,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后来因她母亲苦劝,如今方才略有通融。我还听得人传说,她曾立一誓愿,倘若遇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人,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她轻薄,恐怕还要在她知心之列呢。”钟情说:“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是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②、红拂③妓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说若此凿凿可据。”梅根说:“不患弟言之不实,犹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看,若弟谬言,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

  ————————①陶朱──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国以后,看出勾践的心胸奸险,离开越国,到今山东定陶定居,改为朱姓,经商致富,人称“陶朱公”。

  ②梁夫人──指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梁红玉,妓女出身。

  ③红拂──相传隋末李靖以布衣的身份去拜谒越国公杨素,杨素的身边侍婢歌妓罗列。其中有一个手拿红拂的,容貌美丽,对李靖深情瞩目。李靖回到旅舍,执红拂的歌妓夜半来投,两人共同奔归太原。故事见杜光庭《虬髯客传》。因此女无姓名流传,即以“红拂”称之。

  钟生见他说得如此真切,未免心动,回答说:“弟岂敢疑兄之妄?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于尘埃中物色英雄,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有此巨识乎?”梅根说:“兄到彼见之,若不符弟言,竟罚弟以金谷酒数①,如何?”钟情说:“既承见爱,敢不趋陪?”梅根大笑。

  ————————①金谷酒数──李太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故事的出典:晋代石崇有个别墅在洛阳金谷涧中,曾与友人到涧中昼夜游宴并赋诗,其《金谷诗序》中有“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之句。后世就以罚酒三杯称为“金谷酒数”。

  钟情抖了抖补海青,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①,掸了掸身上灰尘,锁上了房门,同梅生出来。又锁了院门,同携着手,一路说些闲话。弯弯曲曲,不觉已过朝天宫大街,来到钱贵门口。

  ————————①朱履──红色的鞋子,是当时秀才的服饰。

  只见一带疏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太湖石。门口站着个丫环,约有十六七岁,生得面白唇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正在那里买花。梅生指着门户对钟情说:“此幽舍即钱娘所居也。”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情说:“兄未睹丽人,先见艳婢。只这一丫环,也算得娇美了。”随问那丫环:“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

  那丫头原来就是代目,梅根常在她家行走,她自然认得。她一见钟情,不觉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生敛衽①,说:“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客屋内坐,我去通报。”就把客人让了进去坐下。

  ————————①敛衽──“衽”是衣襟,“敛衽”是提起衣襟行礼,表示尊敬。古代只用于男子。元代以后,只用于指女子行礼。

  她忙到房中对钱贵说:“恭喜姑娘,向日来过的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访姑娘。”钱贵说:“痴妮子,这有什么喜处?我今天心中不乐,懒于应酬。你可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日再会吧。”代目说:“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好几年了,虽然也见过几个俊俏的郎君,怎如这钟相公是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流,只怕巧手丹青也画他不出。他人才丰韵,但不知他才学如何。姑娘不妨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者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日正好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个缘故。”钱贵听了,笑吟吟地说:“穷有何妨?但可果然如你所说,真是这样风流潇洒的人品?”代目说:“向蒙姑娘以心腹托我,我怎敢欺诳,误姑娘的大事?”钱贵想了一想,说:“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是当今才貌双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四壁萧然,闭户在家苦读。我虽神往已久,却无缘相会。莫非就是此人?”叫代目替她轻拢云鬓,谈点朱唇,然后起身,扶了代目,慢移莲步,款摆湘裙,袅袅娜娜走将出来,喜孜孜朝上拜了两拜,三人相让坐下。钟情看那钱贵,只见她:鬓发如云,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新髻;柔躯似柳,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新月,淡淡扫两道春山;牙排嫩玉,齐齐露两行瓠子。双眸似睡,如未醒之杨妃;娇面不匀,似嫌浣之虢国。鼻若悬胆,脸同瓜子。口中香气氤氲,唇上残脂馥郁。十指尖尖,真如玉笋;双弯窄窄,实赛金莲。

  梅根先开口说:“久阔钱娘,渴想之甚。今有敝友钟兄,因久慕芳名,特同来奉访。喜钱娘今日得暇,诚为三生有幸。”钱贵说:“贱妾葑菲下材,蒲柳陋质,怎敢当相公过誉?闻得钟相公神仙中人,今得屈临贱地,乃妾之万幸耳。”

  正说间,代目捧上茶来,钱贵向代目附耳说:“快备酒饭。”代目点头去了。梅根顾钟情说:“兄今见钱娘丰韵,弟之前言妄否?”钟生说:“弟先以兄之言恐其太过,今细看起来,兄之所赞尚未能尽钱娘之万一。大约古来相传之名媛,亦未能若是也。”梅根对钱贵说:“我这敝友钟兄,表字丽生,是黉门中第一个才貌兼全的青年才子,真可谓倚马千言,才华绝世。今日与钱娘初会,定有些新诗相赠呢。”钟情说:“小弟不过背地吟哦,邯郸学步①。久闻得钱娘精通翰墨,小弟岂敢弄斧班门?”钱贵听说,果然是她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人,喜动颜色,忙笑着回答:“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海中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赐我百朋矣。”梅根说:“适间我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吟,钱娘可要听么?”钱贵欣然说:“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梅生就将扇上的诗句念给她听。钱贵听了,极口称赞:“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钟情说:“俚言粗鄙,有污尊听,令我愧杀。听梅兄说,钱娘着作甚富,祈假一观。”钱贵笑着说:“拙作真要污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唤代目将她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递与钟生。钟生看了,赞不绝口,说:“钱娘佳作,真掷地作金声者也。”钱贵说:“不但相公污目,且使贱妾汗颜。”梅根说:“你们二位都不必过谦。俟酒阑之后,诗兴发作,少不得要彼此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