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告衣衿──科举时代,考上了秀才的人,每三年一次要参加由省级学政主持的科试和乡试。如果年纪大了,无意仕途了,可以“告衣衿”,不再参加考试,相当于官员的“告老”。
②小学──明代的小学,指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
那小狗子虽然只有五六岁,却比他父亲更其顽劣,根本不懂得尊敬祖父母、父母和叔叔,每天只是混玩儿混跳混骂。他听见爷爷叫叔叔做钟情,他也叫钟情。任你怎么训斥,叫他不许称呼叔叔的姓名,他总不理。那钟悛和鄂氏疼爱他,到了无可容言的地步,总是由着他的性子混闹。钟越本想要管管他,但见大儿子已经嫌着小兄弟了,再要打了孙子,儿子和媳妇定以为父母疼幼子,不疼长孙,弟兄将来就越发地不和睦了,每每隐忍,也常常叹息。
小狗子见叔叔拿着些什么,劈手就抢,不给就骂。钟情却从不同他争闹,倒反疼他,因此也还相安。
钟情到了九岁上,经书都读熟了,开笔也能成篇,笔下还挺清亮的。钟越原以为可以见到小儿子进取的,不想得了一病,日重一日,奄奄不起。钟悛视若罔闻,钟情则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时刻不离地服事。钟越看看病危,钟情每夜祷天,愿以身代。一日,钟越的岳父咸德来看他,钟越垂泪说:“小婿这病是不能好的了。大外孙已经成了废物,小外孙资性还是个读书种子。小婿死后,恐怕要误了他。望岳父念翁婿之情,将小外孙带去,择师训导,将来不致于辱没家声,小婿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又问钟情:“看看你哥哥可在家?”钟情去了回来说:“嫂嫂说,今天一早哥哥的朋友们约他到雨花台耍青去了。”钟越叹了两声,握着老丈人的手,低声说:“大儿不是个友爱的人。等小儿成立之后,请岳父将小婿的家产替他们两人分了。不然,一定要被大儿子独吞的。本来今天小婿就可以为他们兄弟分拆,只是小儿年纪幼小,恐怕会有不测之祸。小婿已经写好一张家私清单,请岳翁留作他日分拆的凭证。万望岳父留意。”就在枕边取了一张账单,递与他岳父威德。咸德也堕了几点老泪,应允了。
过了数日,钟越自觉病情沉重,叫来了两个儿子,先向钟悛说:“我死以后,你是长子,应该孝顺母亲,抚恤幼弟,得他成人,我亦瞑目。”钟悛也不答应,只在鼻孔中似答非答、似笑非笑地吭吭了两声。钟越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再说,叹了一口气,就闭目而逝。
钟悛为父亲办理丧葬之事,凡百从俭,苟且了事而已。钟情虽然年幼,却守定棺材昼夜哭泣,几天不绝声,直哭得形容枯槁,哀毁骨立。来吊亲友们,无不暗暗称赞。
殡葬之后,咸德把钟情领回家去,送在一个朋友的馆中读书。那先生姓广名德厚,是个饱学盛德的名儒,而且训徒有方。这馆中有许多窗友,一个姓司名进朝的,是个宦家之子。一个姓刘名显,他父亲叫刘太初,也是个有德行的老儒。一个姓梅名根,一个姓多名必达,是梅根的母舅多谊的儿子。一个叫陈仁美,是多必达的姊夫。一个叫咸乎,就是咸德的孙子,也就是钟情的表弟。这许多人中,只有钟情、梅根最肯用功。先生见他二人既聪明,又苦读,着实心爱,更加认真教导。他们二人彼此切磋,互相砥砺,情同骨肉,亲爱无比。
过了两年,钟情刚十一岁,他母亲咸氏又卧病在床。钟情辞了外祖父和先生回家侍奉。咸氏说:“我病未必就死,不可误了你读书,你还是回馆中去吧。”钟情说:“父母生子,原图孝敬。子弟读书,原是要知孝悌的道理,不然,念书做什么?况且古语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人不知孝,真是禽兽不如了。”
过了几天,咸氏的病愈加沉重了。她父亲七旬开外的人倒还康健,常来看视。咸氏哭着对父亲说:“女儿五十多岁,也不算夭了。况且女婿已故,孩儿死何足惜?只是放不下你这个小外孙。望父亲念女婿临终之言,抚养他吧。父亲年老了,也不必悲痛。”说毕,奄然而逝。咸德也哭了几场。钟情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好几天水米不进口。咸德再三劝慰。丧葬已毕,咸德仍带他回家去读书。
钟悛见父母双亡,起了私心,想把父亲所遗产业尽数独占。可是一来怕亲友谈论,二来怕兄弟长大了,由外祖父作主,仍要分去一半儿家私,岂不是白做一场恶人?于是暗暗变卖了家产,带着妻子、儿子,连夜迁徙到他乡去了。他那个亲叔叔钟趋,久已分家各户,也不来管他。咸德过后方知,不胜恼恨。但是钟悛不知去向,也只得罢了。
钟情亏得外祖父抚养成人。到十五岁上,他外公年已八旬,到了老病将危的时候,可怜外孙孤苦无依,娘舅又死了,只有舅母丧居,表弟也还幼小,料到后来未必能够尽心照顾他,就在暗地里给了他一些私房钱,叫他自己另找安身的地方。他只好单身一人出来,在凤凰台下典了真教官的一间斗室栖身。
这间房子,原是真佳训老先生的书室。这真佳训后来出了贡,选了教官,一家数口都带去上任。此房典与钟生,其价甚廉,只当替人看房子一样。虽然是间斗室,却四面都有小院儿,院子里还有几棵绿萼①、西府②、碧桃、红杏之类。他室中竹床木几,纻帐布衾,倒也收拾得十分干净。
————————①绿萼──梅的一个品种,花白色,萼绿色。
②西府──海棠的一个品种,春季开红花,秋季结果,大如山楂。
钟情因贫穷特甚,三旬九食①,也是常事,但总无长远枵腹之理,少不得要去奔波些柴米回来,又要亲躬井臼,做那灶州府的炊官。还要扫地浇花,一天中只有半天能够读书。可喜的是他有志上进,埋头读书,十七岁就批首进学了。
————————①三旬九食──本作“二旬九食”,语出刘向《说苑?立节》:“子思居于卫,缊袍无表,二旬而九食”。晋代陶潜改二为三,见《拟古》诗:“三旬遇九食,十年着(通着,戴的意思)一冠。”一旬是十天,二十天或三十天里只吃了九顿饭,形容家境贫困,得食艰难。按:古汉语中的“三”和“九”往往是虚指,不能作数字看。
钟情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不但经文时艺①,一扫千言,诗词歌赋,援笔立就,而且是个才行兼优的人品。那时候的人都好奉承,他不但不会奉承人,还不肯与爱奉承的人对面交谈。入泮②之后,也算学中数一数二有名的一个秀才,应试从来不出三名之外的。但是孑然一身,真个家徒四壁。虽有满腹才华,难免终年困顿。但他志气亮爽,毫不介意。年已二旬,尚未受室。他也曾几次央人求婚,但风俗嚣薄,人家择婿只重这有贝之财而不重那无贝之才。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亲戚视同陌路,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为此他发了一奋志,定要先玉堂金马③,然后才洞房花烛。终日闭户读书,足不出户。虽不曾囊萤映雪④,刺股悬梁⑤,却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诵,只待他日发达。
————————①时艺──也叫“时文”或“制艺”,指当时用于应考的八股文。
②入泮──“泮”或“泮宫”是古代的学校。考取了秀才进了学,就叫作“入泮”。
③玉堂金马──“玉堂”是汉代的官署,宋以后用作对翰林院的别称:“金马”是“金马门”的简称。金马门是汉代的一座宫门,因门旁有铜马而得名。汉制:凡是征召来的人都待诏公车(官署名),其中才能特别优异的,待诏金马门。因此后世用“玉堂金马”表示读书人的发迹和理想。
④囊萤映雪──也作囊萤积雪,是古代两个贫苦少年艰苦读书的故事。囊萤故事见《晋书?车胤(音yìn印)传》:晋代人车胤少年时候家贫,无钱买灯油,就捉了几十只萤火虫装在一个绸子口袋里,夜间用来照明,继续读书;映雪故事见《孙氏世录》:晋代人孙康,聪明而好学,家贫无油,冬天常映雪读书。
⑤刺股悬梁──也作悬梁刺股、悬头刺股,是我国古代两个“苦读”的典型。悬梁故事见《汉书》:汉代人孙敬,好学不休,夜读困极,用绳子把脑袋悬挂在房梁上,以避免打瞌睡;刺股故事见《战国策?秦策一》:战国时洛阳人苏秦,晚间读书,困极而欲睡,就自己拿一个锥子刺大腿,用来振奋神经,驱逐睡魔。
二月下旬的一天,钟情见春光明媚,小院中数株花木都绿娇红艳。读书之暇,诗兴偶作,信笔挥成一绝:春光妩媚万花妍,正是寻芳二月天。
兀坐竟忘春意好,撩人蛱蝶两翩跹。
写完搁笔,正在推敲,忽听门外有剥啄之声。开门一看,原来是他自幼的一个同窗好友。
这人姓梅名根,字合山,与钟情是总角之交,同窗读书又是同年进学。梅生家里虽然不能称为富足,但也是个小康之家。他知道钟生家境贫寒,时有所赠。虽不能衣食全都管顾,然而一年不至冻馁,多半亏他。他们二人素来莫逆,时常相晤。梅生十六岁的时候娶妻雪氏,生得如玉人一般,夫妻十分相得,那种恩爱绸缪,简直无法言喻。梅生也美如璧玉,那雪氏不但有如花之貌,且有咏雪之才①。他的朋友就套了一首古诗赠他:————————①咏雪之才──也作咏絮之才,语出《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王凝的妻子谢道韫,是西安将军谢奕的女儿,聪明而有文才。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她叔叔谢安问子侄们:“这雪像甚么呀?”他儿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后世就用咏雪之才或咏絮之才指女子有文才善诗词。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今日雪梅相配合,两人得做十分春。
不想他们成亲只有二年光景,那一年天气酷暑,雪氏偶染了一场热病而殁。梅生面上虽不显十分悲痛,然而黯然神伤,几乎到了骨化形销的地步。朋友们再三苦劝,方才少释。
过了年余,有人爱他的人品清俊,家道厚足,要将女儿嫁他续弦,他却执意不娶。钟生正色劝他:“兄与尊嫂虽然恩爱至笃,但是继嗣更重于私情。兄是读书人,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梅生说:“吾兄以大理教我,敢不从命?但是佳人难以再得,容缓图之。”所以这几年来,他依旧鳏居未娶。
梅根今天来访钟情,进门互相作揖之后,就问:“吾兄家居苦读,近来进益定然不少!”钟情说:“在家无事,不过将这些断简残篇拿来翻阅,聊舒闷怀,有何进益?”梅根说:“吾兄终日闭户苦读,自然学业大进。读书虽然是好事,但也不可苦攻太过,损耗精神。适当的时候,也应该出去散散心,以活文机。”钟情说:“小弟鹑衣百结,羞见亲友。”梅根说:“兄言谬矣。圣人云:”素贫贱行乎贫贱。‘且贫乃士之常,又何足为愧?贫穷二字可是人笑得的?兄不记得原宪①讥诮子贡曰:“予贫也,非病也。’子贡终身自愧为失言。讥笑他人贫穷者,无非都是市井之徒,略明道理的人,哪能如此?况以兄之大才,取金紫如拾草芥,焉可限量?兄万不可把志气自馁了。”钟情说:“吾兄见爱,则有此语。若世俗炎凉之辈,青目②者谁?小人心胸,另有一番评论,不可以今比昔也。”梅根说:“兄说得也是。世俗恶薄至此,殊属可笑,然此等人也不足与之计较。弟连日未晤兄,可有甚佳作么?”钟情说:“春色恼人,小弟连日为睡魔所侵,神思昏昧,并无拙作。只方才见小园中花草可爱,诌得一绝,正欲求斧正。”就把所作的诗递给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