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51)

  这魏忠贤自幼好赌好嫖,因家私是父母管着,不得到手。他只好零碎偷些东西出去当卖了玩耍,再不能遂意。好不容易老子死了,心中暗喜可以自由,犹恐娘不肯,到底掣肘。如今见她跟和尚逃了去,欢喜无限,哪里还肯去寻问?就将他老子少年时代后庭挣来的这份儿家私任情挥霍,不但大嫖,而且大赌,不数年就输拆个精光,连房子也卖了,只得租两间破屋栖身。不但那些人见他没钱不再同他赌,连日食都断绝起来。他本想叫妻子蓟氏做个私窝子接客,赚钱度日。谁知这蓟氏因丈夫同他不甚相爱,在外贪嫖贪赌,彻夜不归,这数年来,她不等丈夫吩咐,早已相与过许多朋友,自做私窝已久了。魏良卿继承爷爷的旧业,也被人诱去做了小官,十天半月常不归家。魏忠贤明知故纵,并不查问他的来去。

  这蓟氏自从做了这桩买卖,倒也在行。魏忠贤从老婆手里接过钱来,除去家中柴米之费,余者仍拿去做赌本。但零零星星,不得个爽快。过了一二年,遇着个山东的水客要买婊子,魏忠贤带他相看了蓟氏,讲明身价银子五十两,竟卖给他去了。他欣欣然把银子揣着到赌场同人大掷。人只知他卖了老婆,却不知是多少身价,都想大赢他一把。一天一夜,赢了他一百余两。到开发的时候,只得五十金。两下就争闹起来,三个人打他一个。魏忠贤此时也急了,又一无所恋,就想以性命图赖。恰好旁边有把刀子,他就抢了过来。众人只当他要行凶戳人,倒都躲开了。不想他将裤子扯下,扯出屪子来,狠命一刀割去,疼得晕倒了,一交跌在地下,血如涌泉。

  众人想要跑,那开赌的窝家说:“列位去不得,这场人命官司要打大家打,不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的。咱们且救救看,救活了是大家的造化,救不活再商议。”众人知道脱不得干系,只得上前来救。一面烧绵花灰替他捂住刀口,一面冲姜汤灌他,救了多时方才苏醒过来。

  众人商量了一番,对他说:“这是你自己割的,并非我们害你。你就是死了,我们也到不得偿命。如今这五十两银子都还你,我们大家还凑钱养活你。你好了呢,不消说;设或治不好,身后我们发送埋葬你。这五十两银子给你儿子安家,你的意思怎么样?你必欲到官,这银子我们且留着打官司。”

  魏忠贤心想:自己一贫如洗,此时既疼得动不得,又无亲人,儿子又小,先是拼着一死,不想又活了转来。且落得得这五十两,后来还好做赌资,也就肯了。众人见他依允,图脱祸患,上好饮食供给他,又去寻了他儿子来,把前话向他说了。这赌钱的人中有一个是他的大花子,拿好话儿跟他说,他也喜诺,就留在这里,日间服事他老子,夜间那人带他去同赋后庭花。

  这河间府是出太监的地方,阉割的娃娃甚多,有祖传绝妙的药方,就请人来替他医治。将他的屪子煅成灰配药,给他吃一个多月,伤口痊愈,一嘴胡子也掉了,宛然一个内监。

  按制,这种人地方上私容不得,大家就相约着一起去报了官。官府问起缘故,他禀称情愿自宫,希图进用。地方官具文差役送到京中司礼监衙门交割。他就改名李进忠,带了儿子魏良卿一同前去,到了京中。那时正是王安掌管司礼监事,差役投到,王安拨他到东宫皇长孙处给使──这皇长孙后来就是天启皇帝。

  那时候天启正在童年,左右伺候的全是些小内监,又都是在宫中长大的,什么也不知道。这魏忠贤在外边过了三十多年,何事不知?他身边还有那卖老婆的五十两银子,就到外面把所卖的玩具无不买来哄诱天启。天启疼爱他真如至宝,一刻也离他不得。天启的乳母客氏,系定兴县民侯二的妻子,生得模样儿甚好,选入宫的时候只得二十来岁,她乳大了天启,直到十三岁,还是离不开乳母。这客氏本是个骚淫的妇人,没奈何被选进了宫,十多年来无非同些宫女内监们为伍。如今见天启大了,一来图解馋,二来图固宠,竟被她引诱,破了天启的童身。天启自从尝了这种佳品,觉得御厨中的供膳无一可及,竟同她同起同卧,有如夫妇一般。魏忠贤知道了,知道客氏将来可做内中一个大援,就同她结拜了兄妹,来往十分亲密,吃饭都在一起,宫中单有一个名目,叫做“对食”。

  魏忠贤自从割势进宫之后,隔了一二年,得了个异人传授,常服丸药,又生吃小儿脑髓,他那阳物竟长出有四五寸长的一段来,却是没头脑的一截东西。客氏心喜魏忠贤狡黠,两人暗暗私通,真的成了夫妇。天启尚幼,客氏不过要哄他亲厚,那根御屌不足大用。得遇忠贤,真是意外奇逢。忠贤又引魏朝与她私通,客氏愈喜,二人海誓山盟,真是千般恩,万种爱。但他这种盟誓与别的男妇不同,别人讲的是情,他讲的是利。无非是皇孙登极之后,如何内援,如何外应而已。

  到了万历四十八年,神宗驾崩,泰昌登基。仅仅一月,就因为吃多了春药,龙驭上宾了,于是天启即位,忠贤得赐今名,并任命为司礼监太监,总督东厂官旗办事。客氏当日在宫中人皆称为客巴巴,如今封为奉圣夫人。出外乘八人大舆,内官锦衣花帽执棒前驱,声位与皇后相等。天启又特将客氏给与忠贤为妻。到了二年九月,赐魏忠贤、客氏各金印一颗,方二寸,四爪龙钮玉筋篆文,每印九字,作三行,一曰:钦赐顾命元臣忠贤印。一曰:钦赐奉圣夫人客氏印。每颗重二百两,御用监制造,中书篆文,内官监制金龙印盒,靡费数万金之巨。他二人一内一外,招权纳贿,荧惑圣听,渐执朝政,那个罪恶也不能尽述。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那时候有一位忠义大臣、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奏折参了他一本。但看此本,也不用我细说,就知道魏忠贤同客氏之恶了。那本上写的大意是:左副都御史臣杨涟题奏: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乞大奋干断,立赐究问,以早救宗社事。

  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庭洒扫,违者法无赦。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其人者,举朝尽力威制,无敢指名纠参,臣实痛之。今若畏祸不言,是臣负忠义初心,以负皇上起臣特恩,他日有何面目以见先帝在天之灵?谨提其罪之大者二十四款,为皇上陈之。

  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拔之幽贱,宠以恩礼。原名进忠,改命今名。岂非欲顾名思义,忠不敢为奸,贤不敢为恶哉?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或径自内批。假若夜半出片纸杀人,皇上不得知,阁臣不及问,害岂渺小?坏祖宗二百馀年之政体。大罪一也。

  旧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同受顾命之大臣也。忠贤交通孙杰论去,急于剪己之忌,不容陛下不改父之臣。大罪二也。

  先帝壮年登极,一月宾天,实有隐恨。执春秋讨贼之义者,礼臣孙慎行也。明万古纲常之重者,宪臣邹元标也。二臣以公义发愤,忠贤一则逼之告病,一则嗾(音sǒu擞)言官论劾,悉排去之。顾于党护选侍之沈[榷左改氵],曲意绸缪,终加蟒玉。何亲于乱贼,仇于忠义?大罪三也。

  王纪为司寇①,执法如山。钟羽正为司空②,清修如鹤。忠贤抅党斥逐,一则辱而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大罪四也。

  ————————①司寇──本是古代掌管刑狱的官员,明清时代用来指刑部尚书。

  ②司空──本是古代掌管建筑的官员,明清时代用来指工部尚书。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①,忠贤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以锢其出,是真欲门生宰相乎?大罪五也。

  ————————①枚卜──古代用占卜法选官,所以泛指任命官员为枚卜。明代则专以枚卜指宰相。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忠贤用羽翼之奸,去岁南太宰北少宰皆用陪推,致一时名贤不安位去。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大罪六也。

  圣政初新,正资忠直,乃满朝荐文震孟、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毛士龙、侯震旸等九人,抗论稍忤,忠贤传旨尽令贬黜。屡经恩典,竟阻赐环。长安①谓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大罪七也。

  ————————①长安──长安即今西安,是唐代的国都。因此后世多用长安指京城。

  然犹曰外廷之臣子也。传闻宫中有一贵人,以德性贞静,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权谋之私,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置之死地。是陛下且不能保其贵幸矣。大罪八也。

  犹曰无名封也。裕妃以有喜得封,中外①欣欣相告,方为庆幸。忠贤恶其不附己,矫旨勒令自尽,不令一见皇上之面。是陛下又不能保其妃嫔矣。大罪九也。

  ————————①中外──指宫廷内外。

  犹曰在妃嫔也。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忽然告殒。绕电流虹之祥,化为飞星坠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是陛下且不能保其子矣。大罪十也。

  先帝在青宫四十年,所与护持孤危者,惟王安一人耳。即陛下仓卒受命,拥卫防维,安亦不可谓无劳。而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苑。身首异处,肉饱狗彘。是不但仇王安,而实敢仇先帝之老奴与皇上之老犬马,略无顾忌也。况其他内臣无罪而擅杀擅逐者,又不知几千百也。大罪十一也。

  今日讨奖赏,明日讨词额,要挟无穷,王言屡亵。近又于河间府毁人房屋,以建牌坊。镂凤雕龙,干云插汉。又不止于茔地擅用朝廷规制、僭拟陵寝而已。大罪十二也。

  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勅之馆目不识丁。如魏良弼、魏良材、魏良卿、魏希孔及其甥野子傅应星等,滥袭恩荫,亵越朝常,五侯七贵,何以加兹?不知忠贤有何军功?有何相业?甚亵朝廷之名器矣。大罪十三也。

  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枷死皇亲数命矣。其扳陷皇亲者,意欲动摇三宫也。若非阁臣力有护持,言官急为纠正,椒房①之戚,又兴大狱矣。大罪十四也。

  ————————①椒房──本指宫廷中后妃的住处,专指后妃。

  良乡生员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脉,托言开矿而致之死矣。假令盗长陵一抔土,何以处之?赵高鹿可为马,忠贤煤可为矿。大罪十五也。

  王思敬、胡遵道侵占牧地果真,小则付之有司,大则付之抚按学院足矣。而忠贤径拿黑狱,幽置槛阱,恣意搒掠,身无完肤。以皇上右文重道,而忠贤草菅士命。大罪十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