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37)

  嬴阳见女儿做出这场把戏来,再迟不得了。又叫媒人来说,但是略斯文些,有碗饭吃的人家也就罢了,并不争财礼多少,事成厚谢。恰好邬合也央媒人寻亲事,媒人就提起她来。嬴阳素常在大老们家中走动,也见过他。人物也还干净,年纪又不多,连胡子都还没有,一说就允了。邬合一个帮闲的人,比戏子也高贵不了多少,哪管这些?见不争财礼,且有赔送,欢喜非常。将就行财下聘,择日娶了来家。

  邬合家住在一条死巷内,很是清静。左右不过三五家,那邻舍都是做小买卖的老实人。他家一个独院,两间房子。一间隔做两截,前半做客位,后半做厨房。有一个小门,通后边一个小院儿里的毛厮。那一间做了卧房。做帮闲的人,连衣帽都要用香熏透了的,何况房中,哪得不干净?虽不甚富丽,床帐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嬴阳因有心病,赔送女儿也还丰丽。床帐箱柜,样样都有。且又是个独女儿,内囊中衣服首饰也都有些。邬合喜出望外,娶了嬴氏进门。丈人是外乡人,无甚亲戚。他自己也没甚亲友,淡然而已。

  这嬴氏正同龙小官打得火热,忽然被母亲识破分开了。像是小孩子乍断了奶,好不难过。没奈何,淹心的苦咽在心里。今听说要嫁人了,这场喜欢不小。又听得媒人说新郎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自然比龙家小子二十来岁的雄壮在行。不想过门以后,到了夜间,那新郎官至诚得很,只把上盖衣服替她宽了,放她睡下。皎皎还等他来解带子脱裤,少不得要假装些新娘子的腔调。谁知新郎竟不动手,自己脱了衣服也睡了。心中还疑他今天辛苦了,需要养精蓄锐。等到半夜,孰料新郎各保疆界,并不来攻。新娘子一夜到明,目未交睫。新来乍到,又不好问。次夜仍复如此,不知他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猜详不出。

  过了几天,皎皎也顾不得羞了,就直言盘问起来,结果只落得一声长叹,两泪交流。原来这邬合是个天阉,就如太监一般。他本来并不打算娶妻,所以独处到三十来岁。因他数年来做这帮闲买卖,不费本钱,只要屈身利口奉承得大老官们欢喜,不但有吃有穿,银子也大块大块地挣了来。他有了这小小家业,终日在外无人照管,既无亲人可托,要约个人来做伴又不放心。他要寻个妻子,初意如搭伴修行一样,若人家有嫁不出去的石女儿更妙。倘寻得着,这就是天赐姻缘了。不能有这般巧事儿,就是年纪大些的寡妇也罢,他不过借个夫妻的名色,原不求生儿育女,只烦她看家而已。或是穷家小户的女儿,她在家无穿少吃,娶了她来,拼着多费几个钱给她好的穿好的吃。一个从未经历过其中滋味的大姑娘,有如在家做老女儿一样,或可相安无事。他起初原不过是这几个主意,都对媒人说过的。不想媒人只图两家成事,好两头索谢,哪管男女死活?就作成了他这个连娃娃都养过的后婚女儿。他先也只以为一个戏子的女儿,不过是将就的人物,谁知竟是这样个花朵儿般的俊?他一见新娘,心中也老大愧悔,暗暗跌脚,心知将来这一顶簇新时款的绿头巾,恐怕再也不能免了。却既没有送她回去的道理,又不好先呈履历。今见嬴氏问他,反正是瞒不过去的事情,只得赧颜假笑,和盘托出。满心以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未必懂得这些事情,岂知这嬴氏就如一个大肚汉,饿了许久,今日满拟饱餐一顿的,不想倒从新绝起她的饮食来,怎么能够不苦恼?她听了这话,不便高声,暗暗哭了两三天。

  那邬合自知不是,他是奉承人的惯家,百般温存,十分爱惜。嬴氏每日里肥鸡腊肉、美酒佳肴地受用,况且吊桶已经落在井中,也无可奈何。又见邬合趋奉得十分到家──苏州人最爱干净,每晚定要洗洗下身才上床。邬合一到天黑,就去掇一脚盆水来,只等她一褪了裤子,连忙替她洗净,用块旧绸帕轻轻揩试,犹恐重了擦疼了她。间或天冷,嬴氏夜间要小解,他怕净桶冰了,忙先下去坐在上面,等温暖了,才扶嬴氏下床。又怕她热身子冒了风,下床之前,先替她拍拍脊心,等尿完了,方扶她上床。早上起来,扫地铺床,烧饭煮茶,连马桶都替她去倒。至于日间,更像活菩萨一般供养着她,除非有事出外方罢。嬴氏见他这样周到相怜,倒换出她一点儿好心来。过了几日,性气瘫了,也好了起来,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把个邬合喜得屁滚尿流。别人看着他们是一对儿好夫妻,谁知竟是两个干兄妹。

  嬴阳自从女儿嫁出,两口子捏着一把汗。他的招数都已经排定:若是女婿试出女儿是个破罐子,有甚口角,拼着给他二百银子讨小买和。不想女儿嫁出,女婿文雅温柔得很,竟无一言半语,他夫妻不胜欢喜。两口子暗地里猜详不出,嬴阳说:“大约是女儿伶俐,善于遮饰,故此不曾露出马脚来。再不然,女婿虽然年老,于此道中或者不曾历练,被她瞒过了。”总想不到这位佳婿虽是男子,却跟女孩儿一样的毫无阳气,竟不曾试得。

  再说这龙家小子自从在嬴家出来之后,也知道是皎皎露了破绽,撵他出来,敢怒而不敢言。先还痴心妄想:“他女儿现怀着我的种,即便盘问出来,怕有丑声,或者就嫁给我也不可知。”每天呆着眼望信,打点好做他家的娇客。不想隔了些时,竟嫁给邬家去了。一腔闷气如何出得?

  这小子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跟着游混公念过书。游混公从宦萼家出来,开了个散学馆。他是个无品的人,爱这小子生得干净,背不得书也不打,写不得字也不骂,倒暗地里给他钱买果子吃。把他喂肥了,就帮他把一个囫囫囵囵的后庭开出一条大路来。后来有几个学生知道了,告诉他父母,打闹了一场,将儿子叫回,游混公的馆也就此散了。这名声一出,谁家的父母肯把孩子送来从他?这小子自下了学就在嬴家帮了这几年,不曾去看望这位先生。他在嬴家,每天有好的吃,又有钱落,七八年来受用惯了。如今回到家中,顿顿两碗糙米饭、一碗熬白菜,心中如滚油浇的一般难过,不由得就想修修旧业。因想:虽有几个孤老,总没有先生当日这一番相爱,因此就到游混公家访旧。游混公鳏居久了,正用得着他,且是故人,更加亲厚。

  有一天,龙飏偶然在路上遇着了游混公,当即撒娇撒痴,拉着问他要酒肉吃。游混公推却不得,同他到了一家卖肝板肠的铺子里,又粗又肥的肠子炒了一大碗,要了两壶烧酒,痛饮了一番,费了游混公青铜百文。这游混公怎肯容他白扰了轻轻放他去?带他到一个荒园中的毛厮里,着实地高兴了一番,才放他回来。

  这小子上下都饱足了,欣欣得意而归。刚到嬴家门口,有几个街坊上的闲人站在那里说白话。众人见他醉醺醺地走来,就问:“龙小官,今天在哪里吃得这样春色满面?”他倚酒三分醉,回答说:“今天有人请我吃酒消气,故此多喝了几杯。”内中一个笑着说:“骚胡子膀胱气,你有什么气消得?”他说:“我好好的一个老婆被人家占了去,还不气么?”众人都只当他说笑话。又一个和他笑着说玩儿:“你的老婆在丈母娘肚子里打转筋,还不知养了没有呢,怎会被人家占了去?”众人都笑了。他又说:“我的老婆连孩子都养过了,还说养了不曾。”又一个说:“你的孩子呢?”他说:“我的孩子被丈人、丈母弄死了。”又一个笑着问:“你丈人姓什么?在哪里住?为什么要弄死你的儿子?把你老婆怎么样了?”他就指着嬴家的门说:“这不是我的丈人家?他嫌我穷,把我老婆嫁到邬家去了。”

  内中一个老成些的人,听他说得不像话,喝了他一声:“小孩子家吃了两杯酒,嘴里胡说乱道的。”他瞪着眼睛分辩说:“老爹,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怎么会胡说?我的酒吃在人肚里,难道吃在狗肚里不成?你老人家不知道我们的这些弯弯儿账。他从小认我做干儿子,就是要我做女婿的,亲口把女儿许过我。他女儿知道同我终究要做夫妻,就预先和我好了这三四年。到今年都已经有了七八个月肚子了,他见我家穷,倒把我撵了出来,把女儿另嫁了人了。众位老爷如果不相信,问那忘八可敢出来说话,我有本事到他后院里挖出小孩子来。若没有真凭实据,把我舌头割下来。再不然,我把他女儿浑身上下是怎么个样儿,哪儿有几个班几个痣,我当着大伙儿都说了,叫他当着人把女儿剥光了验看,我有一句说得不对,凭着把我怎么处治。”众人见他说得凿凿有据,倒不好意思了。大家含笑散去,这小子也回去了。

  众人说话的时候,那嬴阳正开门出来,要往别处去。听得有人大吆大喝地高谈,他且不开门,站住了听。原来是龙家小子述他女儿的美行,气了一个直挺。本要出来打他,恐怕小子再胡言乱语,更不好意思。要经官动府,又怕牵连着女儿。忍着气回到房中,细细告诉了阴氏。夫妻商量:“这个丑名一张,此处如何还住得?有什么脸面见人?不如作速搬回家乡。咱们有这些家私,尽可过日子。女儿不成器的东西,撇了她吧。倘或偷鸡的猫儿性子不改,在邬家再做出这些丑事儿来,越没颜面了,趁早去的是。”

  两人商量已定,把房子并器皿家伙全卖了。雇了条船,临行前方来辞阮大铖。到了他家门首,看门人传了进去,出来叫他入见。嬴阳见大厅上结采悬花,肆筵设席,还备了鼓乐梨园,许多人在那里张罗,阮大铖正在支派家人收拾。嬴阳上前叩头告禀:“门下离乡久了,如今要回家去,特来叩辞老爷。门下荷蒙天恩护庇了十数年,今来叩谢。后来稍有长进,再图报大恩吧。”

  阮大铖向日白受了阴氏的多次美意,历来四时八节,又常受他些孝敬。今听得他要回乡,想要赏他些路费。少了拿不出,多了又不舍,若是一毛不拔,又觉过意不去。踌躇了半天,猛然想起,就说:“你要回去了,我没得一点儿东西赏你。你向日求我说那姓聂的话,我常常在心,遇不着一个可托的好人。我今天正请新任按院①铁老爷,那是个铁面无私、敢作敢为的汉子,又是我同年。你在这里伺候着,说话中得便,我托托他看。他若肯替你报了这个仇,也不枉你在我门下一场。他依不依,这要看你的造化了。”嬴阳忙跪下叩头,说:“门下蒙恩多了,要再蒙老爷替门下报了仇,门下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阮大铖说:“你起来。这铁老爷衙门里事务多,不得空,是我再三去请,他却不过,才允了。大约也就到,你等着。”

  ————————①按院──指按察使。明代的按察使是各省提刑按察使司的长官,正三品,主管一省的司法。明代中叶,各地设立巡抚,按察使成为巡抚的属官。

  原来这铁按院,双名镇恶,是建文时的忠臣铁铉之后。燕王大杀靖难诸臣的时候,铁公有一妾,腹中怀孕。他夫人托这妾的父母带她远逃。后来燕王把铁公二女发到了教坊,查拿他家属甚紧。他父女逃到陕西延安府住下,后来生了一子,铁镇恶就是他嫡派子孙。他生性忠直,大有祖风,不避权贵,真是个铁面御史。他姓铁,他那性情也就是一块生铁。他素鄙阮大铖的为人,所以多次辞席不赴。因阮大铖再三敦请,却不过年谊,只得来走走。来到阮家,阮大铖冠带出迎。嬴阳远远看他乌纱豸服①,一脸杀气,令人望而起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