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34)

  这关乡宦时常到门口走走,间或也到他铺中来闲谈。恰好这天关老儿走来,阴老儿连忙让坐,筛茶送上,说了些闲话。因说:“有句话正要请问老爷呢。”乡宦说:“有什么话,只管请说。”阴老儿说:“我有个小女,生得也还伶俐,今年十二岁。我的意思想托老爷的福,送到府上学馆中,多少学两个字儿。先生的束修不过是意思而已,老爷说可行得么?”关乡宦说:“这是极好的事,有什么行不得?添一个女孩子,先生能费多少心?束修任你,我去说,再没有不依的。”因见皇历挂在壁上,就取下来翻开看了,说:“明天就是入学的好日子,你赶得及么?”阴老儿说:“没有什么来不及的。只用买本《女儿经》,纸墨笔砚是小铺中有的,明天就好。”那关乡宦坐了一会儿去了。

  晌午时候,关家一个小厮来说:“我家老爷跟先生说了,叫我来回话,你家姑娘只管请去。”阴老儿笑着说:“烦你去多谢老爷。”那小厮去了,阴老儿忙去买了一本《女儿经》,封了一钱银子做贽见,拿出纸墨笔砚,叫婆子拿个拜匣盛了,就把桌椅先送了过去。次早,把女儿收拾停当,亲自送到关家来,拜了先生,与众学生都相见了。又烦馆童带上去见了乡宦夫妇。那关奶奶倒挺爱这孩子的,给了几枝绒花,一条湖绉汗巾,然后出来念书。

  众学生见这女子妖妖娆娆的,雪白的嫩脸,鲜红的嘴唇,黑发披肩,好生俏丽。这个向着那个努努嘴,那个望着这个挤挤眼,各各含笑,乱成了一团。

  这先生每逢三六九要去会文,又时常要去料理些事务,因此一个月中,也只有半个月在馆里。七八个学生,其实都听关大公子的。老师不在的时候,这些学生们究竟是读书还是混闹,家里大人没跟着来学馆,也没人知道。

  念了两年书,阴姑娘已经十四岁了,阴老儿说:“女子大了,学馆里都是大小子,终究不便,往后不要再去了吧。”不料她自己反倒不肯,说:“既然读书一场,索性多念几本书,也多识几个字。我虽然大了,怕人家敢把我怎么的?”一定要去,她父母拗她不过,只得由她。又过了一年,阴姑娘十五岁,已经长成一个大婆娘了。她生性聪明,三年来也识了许多字。不但父母阻拦,自己也觉得不好再去,只得回家来。她一连热闹了三年,乍乍的冷清独自在家高坐,不胜苦恼,却说不出口。

  这些恶少同学们见她不再来上学了,就常常在谈笑间风言风语地向人说,阴家姑娘在学馆的时候,跟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过肌肤之亲。这种事情,既没有人亲眼看见,大家也不过当笑话听听而已。但是久而久之,这话居然传得前后右左街坊无一个不知。听到了这话的人,说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淫乱,谁还敢要?所以一耽误两耽误的,到了她十九岁上,还没人来提亲。

  阴老儿也颇有所闻,悄悄告诉婆子。那婆子埋怨老儿说:“我当日不肯,是你定要叫她去的。如今弄出这样好名声来,如何嫁人?”

  从此之后那婆子倒留心了,恐怕女儿在家又弄出笑话来,行监坐守,时刻相伴。夜间叫老儿在铺子里睡,她自己同女儿睡。还好并没有什么笑话出来。

  那嬴阳自从受创之后,那脱肛的病始终没治好,因脏头长拖,不得不像妇女行经似的用一根带子夹裆里兜着,走路哈巴着两腿,还老是弯着个腰,这副模样,如何做得小旦?只好在班子里装个小军打个杂,或打打锣鼓,间或分得几分银子,根本不够家中日食度用的。十七岁上,他娘又死了,向来所积,已经花光。三年孝满,想要娶个妻子看家。他因自己长得标致,一心要娶个美妇。常想:“我这样个面孔,弄个丑婆娘进来,如何相对?万不可冒失,除非自己看中了的再讲。”

  一天,嬴阳偶然到阴老儿铺中买些东西,看见一个标致女子,掀着半边布帘儿跟阴老儿讲话;见了他,忙把帘子放下,却还拿雪白的手掀开帘子一缝,两只俊眼钉针似的望着他。嬴阳嘴里虽对阴老儿说话,两眼却不住地盯着帘内。阴老儿把东西拿了来交给他,他不好再站着,只得出来,还不住地回头看。那女子露出脸来,也目不转睛地望。看他去远了,这才问他父亲:“这是个什么人?爹爹怎么认得的?”阴老儿说:“一条街上的娃娃,怎么不认得?他在西头住,是唱戏旦的嬴大官人。”那女子就想:“好个俊俏的男子,我若嫁得他,夜里搂着睡觉,就不怎么也好快活。”

  那嬴阳一头走着一头想:“常听见人说阴家有个好女儿,也不过说是看得过去罢了,谁知竟有这样标致,只恐怕不是。”又想:“阴家并无多人,不是她是谁?她方才目不转睛地看我,也有爱我的意思,我要是能得恁个老婆,也就罢了”。又转念想:“不好。我听得人说,她十二三岁就同六七个学生们混闹,是个大破罐子了,要她做什么?”又一回想:“哪里有这样的事?大约是有人恼恨阴老儿,故意埋汰他女儿的。就是破的,怕什么?人家还有娶婊子的呢。我且烦个人去说说看。”

  过了两天,嬴阳请了街上阴老儿的一个厚道朋友到酒馆中饮了两壶,烦他到阴家去求亲。那人扰了他的酒,只得去说,到铺中向阴老儿说了嬴阳求亲的话。这老儿把女儿养到了十九岁,从没有人来说过亲。今天忽然听见这话,心中也喜。暗想:“可惜是个戏旦。”随后说:“你且请坐,我同老妻商量商量。”去到里边跟婆子说知。又说:“论人物倒也罢了,同女儿很配得过。但我家虽穷,把女儿嫁个戏旦,恐人笑话。”那婆子见儿女长得大了,又从没人提亲,日夜见她怨天恨地,知她正想嫁人。况且自己也有了年纪,能养她到哪一天?“就说:”女儿大了,只要人品果然好,许了他吧。如今时年,戏子还有做官的呢。“那老儿说:”且不要急,事从缓来。“那女子在房内听得老子跟娘说嬴家来求亲,喜得了不得。见老子说他是戏子不肯,心中发急,就要发话。听得娘劝的话甚是入耳,以为老子必定依了,谁知还是活落话,不由得心里的话从口里攻出来,说:”每常没人来说,又抱怨养个老女儿在家里。如今有人来说,又嫌好道歹的。戏子怎么的?难道戏子人家是不吃饭的么?我们昆山县那么多人,有一半儿是戏子呢,难道都是没有老婆的?我知道你们是安心要养我做老闺女了。“说罢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婆子说:“你听么,既然她自己情愿,就允了吧。”那老儿瞪了女儿一眼,心里说:“我活了这样一把年纪,从不见这等老脸皮女儿!”叹了一声,说:“看这样子,当日人家的传言,大约也有几分。罢,罢,料她也没有人要了,将错就错,就给了他去罢。”

  阴老儿出来,跟媒人说:“刚才跟老妻商议过了,既是老兄金面来说,许了他吧。都是过日子人家,我也没得赔送,他家也不必费事,儿大女大,将就完成了就是。”那媒人说:“两家体贴,这就更好办了。”就去回了嬴阳的信儿。

  嬴阳非常高兴,要图好看,将家中所有私囊尽行取出,把闵氏给他的簪子并珍珠等物镶了冠簪坠子,又换了几件首饰,做了两套衣服。虽不甚丰盛,也样样都有,择日送了过来。那女子见了那好珠子镶的金簪,心中暗喜:“还嫌他是戏子呢,只怕不是戏子的也未必拿得出这些来。”

  到了吉期,头一天阴老儿也还有些妆奁送去,到晚娶了来。两人觌面,互相心爱。夜间成亲,这一个喜得心花俱开,那一个更是千般恩爱,万种温存。夫妻二人,足足爱到了一百分。

  次日起来,有许多同行中人来贺喜,又收了许多份子,请了好几天酒。阴氏在家的时侯,因为阴老儿做人孤介,从没亲友往来。今见他家如此热闹,更自欢喜,夜间倍加恩受。

  嬴阳一连几天日夜辛苦,旧病复发。腰疼得弯着,肛门不住流血,动不得了。阴氏好生心疼,殷勤服事,过了十多日才好了些。问起得病之源,嬴阳细说前事,她感激闵氏,不消说得,把聂变豹足足咒了四五天。

  嬴阳这病,当日因无妻室,不甚举发;如今娶了妻子,且又是少而美,美而淫的,如何忍得住?三两天定要高兴一番。高兴之后,次日定要睡倒。阴氏因为十分爱他,也曾经违心苦劝。他哪里舍得?不上个把月,把一个美小官弄得黄皮寡瘦,又睡倒了,将及一月,才起得来。

  嬴阳自从娶了阴氏来家,舍不得撇下她出门,又常有病,连戏班中都不去了。在家无事,见阴氏识字,更加欢喜,就教她念脚本。她是个聪明人,只念三五遍就会了。又教她腔口,也只教几遍就熟。嬴阳吹笛子跟她合,居然一板不走,喜得嬴阳抓耳挠腮,高兴之极。阴氏反正没事,觉得唱曲很是有趣,把丈夫所会的旦脚风流戏学会了许多。嬴阳说:“我虽然学的是正旦,那小旦、贴旦的曲子我都会,就是男脚色我也会。我同你一出出地串了玩儿。”就把小旦、贴旦的曲子也教会了她好些,又将关目科白都传授了。两人同串,有不是处,嬴阳一点拨她就明白。到底是妇人的身段风流,语音娇媚,不假造作,更自有一种可爱之处。

  他们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快乐了多半年。嬴阳娶她的时候,就已经倾囊而出了,后来又害病服药,坐食山崩,这些时候竟连阴氏的首饰衣服也陆陆续续当了许多,渐渐不继起来。阴氏心疼丈夫,倒也贤惠,当她的东西,丝毫不惜,甘于淡薄,并无怨辞。

  一天,嬴阳对她说:“这日子,眼看着过不下去了,说不得我还是到戏班里去混混,多少挣几个钱回来添补添补。”阴氏说:“日子不好过,我难道不知道?只是你多病,如何去得?好在还有些须东西,且当着过吧。”嬴阳说:“只有出没有进,总不是常法,当完了怎么办?还是去的是。”阴氏见他说得有理,不好再阻。他从此又到班中。南边的戏多是夜间做,嬴阳常常整夜不归。阴氏独宿,好不孤凄。

  姑妄言第十二回

  为帮丈夫,无可奈何开金矿贪图快活,有意成心偷小官有一回,嬴阳出去两夜未归,阴氏到门口去望他。只见一个少年,也只有二十多岁年纪,是个贵公子的行藏,风流潇洒,打扮得甚是华丽。心中想:“我只说我家丈夫算是标致的了,谁知男子中还有这样人物。”心中这样想,那眼睛由不得就溜到那人脸上去了。那少年猛见一个美妇频频顾盼,他那眼光也就钉住在阴氏脸上。阴氏忽然想起这是在大门口,怕有人看见了不雅,忙将身子缩进了些。禁不得那人十步九回头地望,由不得身子又探了出去。那人去远了,她才进来。坐不多时,坐不稳,觉得那人还在街上一般,那两只脚不知不觉又走了出去。说也奇怪,她刚到门口,恰好那人也走到面前。阴氏心中暗想:“我觉得好像他来了,无心出来看看,谁知果然来了。”不觉哑然一笑。她这一笑,倒不是有心要勾引他,本是笑自己的痴情。那少年以为她是情笑,也笑着回头痴痴地望,一步做两三步地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