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钱贵凡是听得竹思宽来,就在房中大骂。你以为钱贵果然是因为竹思宽要来嫖她才发火的么?不是的。自从竹思宽打合了铁化来梳拢了她,直恨到如今,只是碍着母亲,发泄不出。恰遇有这个因头,就把这几年来的郁气都发了出来了。再说她要杜门守贞,先得撤个泼样儿给郝氏看看。后来竹思宽要来看郝氏,还得悄悄儿地瞒着她。郝氏又嘱咐代目,凡是竹思宽来,不要告诉她。钱贵见他许久不来,气才平了。
火氏自从那天与竹思宽偷情之后,一条心终日挂在他的身上,每天要叫巧儿来回在外打听好几回,把个巧儿忙得像走马灯儿一般,来来往往,跑个不停。直到晚上睡下,出不去了,才得少歇。巧儿要图主母的欢心,也顾不得劳顿。
一天,巧儿来说:“大爷今天又去赌钱,吩咐家人说今夜不回来了。”火氏虽然欢喜,又愁着竹思宽不知道,如何望得他来。凝眸盼望,一刻三秋,比那秀才望报还着急几分。
将晚时分,望得闷上心来,神思困倦,伏在桌上,不觉睡去。忽见竹思宽走进房中,慌忙爬起,笑逐颜开,上前一把拉着手,同在床沿上坐下,说:“你来得好,我望得眼睛几乎滴出血来。你刚才进来没人看见么?”竹思宽搂着她说:“我也几乎想杀了。恐你悬望,刚才在外边,见没人,赶紧走了进来。”忙去把房门关了,两人携手上床。正在高兴,忽被人一推,猛然惊醒,原来是梦。睁眼一看,却是巧儿笑嘻嘻地站在床前推她。
火氏打发巧儿不住地来回打听竹思宽的消息,巧儿走到角门口看看,见门开着一条缝儿,疑心里面有人,走进去到窗下一张,只见竹思宽独自在里面坐着。她急忙掩身进去,说:“你多咱来的?爷今天不在家,奶奶望你连眼都望穿了,叫我出来看了十几次。”竹思宽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儿了。”就把她搂在怀中,亲了个嘴。巧儿笑着说:“那一夜我睡着了,你同奶奶可弄得舒服?”竹思宽说:“舒服不舒服,你试一下就知道了。要不要现在就试试?”说着,就来扯她的裤子,巧儿故意不肯,竹思宽强替她脱掉,半推半就地也就依了他了。两人亲热了一会儿,又商量好了,这才上楼来与火氏报信。
巧儿把火氏推醒了,附着她耳朵说:“原来竹相公来了。我方才出去看看,前边一个人也不见,书房院子门倒关着。我先疑是家人们在里面赌钱,我走到后边角门口听听,见门是虚掩着的。我就走了进去看,只有竹相公一个人坐在里面呢。他说昨天串通了开赌场的屠家,今天请了爷去耍夜局,知道他今夜不回来,所以一到傍晚就来了。到了门上,不见一个人,想是知道爷不回家,都吃酒耍钱去了。他悄悄儿走进书房,倒关着院门,开着角门等我,正凑巧遇上我进去。他见了我,欢喜得了不得,叫我拜上奶奶,请奶奶早些出去。”火氏听了,笑容满面,精神顿长,那个高兴劲儿,哪里还说得出来?连忙下床来,到镜台前把头发挽了个结实,两鬓刷光,忙忙地匀了匀脸,点了唇,又拿出一条大绸汗巾,塞在裤带上。正收拾着,见丫头们捧了晚饭来,她心忙意乱,也无心吃,就吩咐说:“我心里不自在,要早些睡,不吃饭了。你们都去快快地吃,吃了都早早地睡了吧。”
丫头们把饭菜拿了下去,受用一饱,摊开铺,倒头就睡。火氏忙叫巧儿端了一脚盆热水来,洗了身子,又拿了一双大红睡鞋,用块绢帕包了,叫巧儿笼在袖中。等到起更时分,丫头们大都睡沉了,这才动身。又怕书房中没灯,叫巧儿点了两支安息香,拿了两支蜡烛,急急忙忙走了出来。
两人刚到角门口,竹思宽正站在那里潜等。一见了面,也顾不得巧儿在旁边,两人忙搂抱着,亲嘴咂舌,亲热了一会儿,这才相携进房。巧儿忙点上了蜡烛。灯光下竹思宽见火氏比前夜愈加俏丽,等不得叙寒温,情急如火,忙拉着火氏一同上床。巧儿递过那个包儿,火氏接过,放在枕旁。各自宽衣解带,脱得精光。火氏把睡鞋套上。竹思宽见她一身雪白肌肤,烛下照耀,细腻如放光的一般,两只小脚刚有三寸,穿着大红平底睡鞋,不由得神魂飘荡。两人并肩躺下。竹思宽说:“方才若不是巧大姐出来,我几乎空费了这场心,白等这一夜。”火氏说:“这几天我哪天不望你?时时刻刻叫巧儿出来打听,哪一天不走二三十次?今天也是她灵便,要不是到角门来看,岂不误了天大的事?”竹思宽说:“什么事情,都有个缘法。这是你我两人姻缘凑合,所以她才走了来。”火氏问:“你进倒是进来了,明天怎么出去?”竹思宽说:“我想好了。明天大约到了开大门的时候,我到厅上,只说来会铁老爷的。说是不在家,我就出去了。要是遇见铁大爷回来,他也只当我是刚来找他,哪里会疑心我在这里过夜?你道这个想头好么?”火氏欢喜得了不得,搂紧了他,亲了个嘴,说:“亲亲,你真好想头。”竹思宽说:“我承你这样深情,这几天我的心思也费尽了。串了老屠找了几个赌友诓了铁大爷出去,才得来亲近你。”火氏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说:“亲亲的哥,你要留心想出个妙法儿来,常常把他弄到外边去,我同你终日相亲才好。”竹思宽说:“我自然会留神的,何用你说?我一天想你一百回,连夜里睡觉都是魂梦颠倒的。”火氏说:“可不是呢,我比你想得还厉害。走着坐着,都会想起你来。刚才望你不来,才闭上眼,就梦见你来了。正在亲热,被巧儿推醒,说是你来了。”又搂着亲了个嘴,说:“亲亲,看这个样子,我跟你今生今世同生同死,再也拆不开的了。”
两人说着话儿,竹思宽看火氏两只眼睛斜着,一张鲜红的小嘴儿微绽,似笑非笑,两颊通红,两只手不住地在他身上身下抚摸,知她已经情动。看着她这骚态,心爱不过,忙把帐子放了下来,两人共赴阳台。这一回是轻车熟路,越觉有味。二人玩笑了好一会儿,都困乏了,这才并枕而卧。苦只苦了巧儿,听了半夜梆声,困得熬不住了,只好以椅代榻而睡。一觉醒来,出去溺尿,见天色将明,忙推醒了火氏,穿衣而别。
竹思宽穿衣起来,也不敢再睡。见红日将出,开了院子门出来,往外一看,大门已开。家人知主人不在家,都酣睡未起。管门的开了大门,大清早料无客来,且回房中高坐。竹思宽满心欢喜,忙忙趋步而去。
姑妄言第九回
戴家少爷,因赌博输钱卖亲女宦府公子,为闲居无聊交朋友钱贵自从与钟情定盟之后,以为终身有托,心中窃喜。因代目一见钟生,就识得他是个佳客,怂恿钱贵与他相会,这才得遂生平之愿,所以越发待她亲厚。暗地里对她说:“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再传六耳。他日我此身有归,决不使你失所。”代目感激不尽,暗暗也自欢喜。
趁着这个空档,这里详细叙述代目的家境以及她被卖出来当丫头的经过。
代目的父亲姓戴名迁。戴迁的父亲名叫戴善。他家祖上也算是书香一脉,到了戴善,读书不成,改而学贾。他虽非绝顶的好人,也还算得上是个善士。到了四十岁上还没子息,他的妻子房氏屡屡劝他娶妾,戴善不肯,说:“我若命中无子,就是娶十个妾也没用。如果不应绝嗣,怎么知道你就不会生育?何必又多做这种事情,误了人家的女儿?”房氏见丈夫执意如此,也无可奈何。
光阴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十载,他夫妻二人同到了五十岁上。房氏说:“我年已五旬,是万万不能生育的了,你娶妾一事,似不可缓。”戴善还不同意。房氏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凡事要尽人事以听天命。你娶了妾,若再不能生子,这就是命了。况且你一生并无恶过,未必就到绝嗣的地步。前天二叔带了信来,他尚无子。如果你再无子,将来戴氏这一门岂不断绝了?”戴善见房氏说得大义凛然,就说:“你这样贤德的话,我安得不听?但我今娶妾是为生子,非图美色。不必拘定要少年标致的处子,只要是中年略像样的寡妇,可以生育的就罢了。”房氏觉得这话也甚有理,就托媒人去访。不拘女孩儿寡妇,只要没残疾宿病,说得过去的就成。
过了几天,媒人打听着一个小寡妇,来说:“这个寡妇刚二十岁,先守着个小儿子,不幸死了。公婆怜她年轻,叫她改嫁。她娘家姓缪,人物生得也好。我们提起府上要寻二房,她素常知道府上是良善人家,也很愿意。”
房氏大喜,一应礼物俱全,择日娶了进门,就在西屋内住。房氏见这缪氏生得端庄稳重,很是高兴,拿她当姊妹一般相待。过了一年多些,就生了一个儿子。老两口儿欢喜无限。只生过这一胎,以后虽也还常常下种,总不见收成。这孩子倒也无病无灾,易长易大。到了八九岁,送入学堂,起名戴迁。他这读书不过应卯而已。读书几年,亏他聪明,竟可上上账目,写写包皮。到了十六七岁,老妇人望孙心盛,就替他娶了一个那氏为媳。头胎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代目了。后来又双生两个儿子。戴迁到了二十多岁,他父母相继告终,都是七旬开外的人了,五十无子,方才娶妾,竟能得见孙子,这也是天眷善人,他老夫妻可以瞑目了。这时候,他生母缪氏也年将五旬。
这戴迁自幼因他嫡母房氏姑息太过,娇纵得他无所不为。他家与竹思宽昔年准与人的旧宅比邻相接,竹思宽久已看上了他的家私,因他父母在堂,不敢动意。他父母死后,丧事完毕,被竹思宽轻轻一钩,就钩到赌场上去,下场去赌。这个昏头昏脑的少年,乍见了一个雪白碗中,装着红红黑黑、金晃晃的六块骨头,以为是天地间第一种高贵上流有趣的美事。人先哄他上钩,小小的输两场给他,他就欣欣得意地说:“我的本事高强,初次上场,就把多年耍钱的老把势都被我赢了。若再玩儿得熟些,我定是头一把交椅无疑。”哪里知道是别人下的香饵?
赌博这件事,原来也有些邪处,初去学它,心中何尝不怀着个“我是初学,恐怕要输”的念头?若果然一上手输上几场,也就兴致索然了。惟独那些一毫不知的雏儿,定要给他赢过几场,让他梦魂中都想着这个甜头,从此一天天地输将下去。因恋着先赢的那几场,决乎不肯放手。到后来大输三场,他心中一定不服,说:“我前几次怎么赢来?这输不过是手气不顺,故此偶然失利。”并不知道是入了人家的圈套。再要想去翻本,越翻越输。间或侥幸赢得一场,贪心不足,又想去赢第二场。不但不能赢来,反将前次赢的贴了利钱送去。
这些不知死活的小伙计们赌钱,更有可笑之处。譬如那人来赌,只有十两银子,把他赢到了九两九钱还不肯歇,定还要想赢他二十两。就不知那人输到十两零一钱,连那一钱都是没有的。设或那人色子顺了些,翻回一二钱,越发不肯住,说是:“他十两银子我先赢到差一钱,尚不肯饶他,何况此时反又少了一二钱,安肯心死?”一时被那人手快起来,不但十两翻回,倒反赢了几两去。那人先已输到将尽,此时翻本,而且又赢,焉有不歇之理?到了这个时候,睁着眼,张着嘴,才叹气后悔。他心中何尝不想刚才休说赢了九两九钱,就是赢四五两也是个采兴,就该歇了。再不然被他翻了本去也就罢了,决不该反输了自己的。等到这时候懊悔,那雪白的细丝银锭已经被他卷而怀之,倒不出来了。